“以前都觉得热河行宫景致怡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是。”又是一年行围时,今年格外热闹,除了往年那些人,但凡没病没灾没事的皇子也都跟来了。她跟在康熙身后,目光瞧着行宫周遭的景色。虽是赏景,却也不无戒备的意思。
康熙扶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去点她的鼻子,笑骂道:“刁钻丫头,想着你久未出宫,带你到这宫外走走本是好的。你倒好,大冬天的还要嫌弃景致。”此番行围是冬猎,围场远离京城,哪儿有什么景致可言。看着这至今未嫁的女儿,他一时竟有些恍惚了。如今老四避世,老八去祭奠良妃。他老了,竟也念起当年她承欢膝下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抬头看着头顶飞过的鸽子,又看了眼日头,念着该是他晌午小憩的时候了,淡笑着陪他又聊了几句,便命人陪他回去了。离了康熙,只留她一人带着两个侍女闲逛,反倒有些无趣了。正欲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却看见胤祥站在一颗树下,冲着她道:“你有几年没到行宫看过花开了?”
她歪着头看着他,这个季节,哪里还有花开?花没掉秃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什么景色。”什么时候过来的?”竟然都没发现他,难道是自己迟钝了?
胤祥看着她吹响鸽哨,一只鸽子扑楞着翅膀落在地上,开口说道:“在这儿站了有一会儿了,看着你在发呆,没敢扰你。”他看着她从鸽子脚上摸索出张字条,只随意扫了眼,也没什么面部表情。自一废太子、皇阿玛把他圈禁后,自己几乎是完全失去了在朝中的地位。而静慈,只一小小女子,却离那权利的中央越来越近。他如今不在局中,反而看的更清晰。静慈,你到底有多大的把握,让你敢于那些羽翼渐满的皇子相争?
瞧着她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完成,他摇了摇头,再无曾经轻松的神色:“这里不比宫里,入冬了,天气冷,你若染上风寒皇阿玛又该担心了。”说罢,拉着她便欲往回走。
静慈上下打量着他,觉得他似乎与往日不一样,半晌,道:“还说我呢,你穿这么少,小心腿疼再犯了。”从宗人府出来,腿疼成了他的老毛病,一到换季的时候尤其厉害,有的时候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他曾酷爱骑马,可是现在却再不能像曾经那般驰骋。这些事情,她看在眼里,却从不敢跟旁人说起。
“十三哥……”她已有许久没有这般叫过他。这么多年过去,他已不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
“怎么了?”他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被自己拉着手乖乖跟在后面的静慈。她虽然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可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个曾经的小妹。
她收回目光,只一低头,发间玛瑙的流苏发簪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合着那声响,她的声音清冷,落在胤祥耳中格外空灵:“那些害了哥哥的人……静儿不会让十三哥再等太久。”一步步走到今天,她已等了太久。那些曾害过胤禛、害过胤祥,甚至曾算计过自己的人,他们所受的伤害,她都要叫始作俑者一样样还回来。
胤祥看着她的面容,一时有些恍惚。静慈,应是乾清宫中皇帝身边最温文尔雅的解语花,连顾问行都尊她一声”小主”,打心眼儿里当她是自己除皇帝之外的另一个主子。可面前这一脸坦然地说着要为他夺回一切的女子,旁人可曾见过。
他摇了摇头,将她的手紧紧箍在自己手中:“静慈,相比那些,我和四哥更希望,你在宫中一切安好。”毕竟,年逾二十的她至今未曾听说皇阿玛要指婚
给谁,于他而言,这是很不正常又很危险的一件事。什么名声地为,如今想来,都不如她的太平重要。
“主子真的要这样吗?”已有数日不见踪影的洛谷此时站在静慈跟前,面上带着明显的不安。
见着他挡住了自己的去路,静慈微一皱眉:“本宫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从一废太子到现在,六年了,你难道要让本宫白等吗?”六年了,她夹着尾巴做人,从一个聪明有余胆量不足的皇十四女到当今乾清宫中除了康熙无人敢轻视的帝十四公主,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为了什么,她又付出了多少。难道,还要让她看着胤禩胤禟的脸色处处提心吊胆着过日子吗?那样的日子,她过够了。
洛谷一时无言,静默地退回到一旁,目送着她去侍奉康熙用膳。这本应是贵妃所做的事情,如今,康熙年老,除了对这个女儿,似乎对谁都有疑心了。
用过晚膳,又喝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到了申时。若是在宫中,此时应是康熙批阅奏章的时候。可如今远离皇城,没了宫中规矩礼数的制约,偏又赶上天气正好,冬天打寒的天儿却碰巧能赏到天边最后那一抹落霞。所幸叫了所有的阿哥,命人在亭中置了暖炉,一面喝茶聊天,一面赏景,倒也算是乐事一桩。静慈领会了康熙的意思,着人去布置,站在殿外不咸不淡地与顾问行闲谈着:“这八哥这次不随驾,总该有所表示吧?本宫记得,以前皇阿玛出行,他几乎都在。”
年事已高的顾问行一面盯着那群小太监忙前忙后的往亭中布置着,一面也不敢怠慢了她的话,半垂着眼睛,含笑道:“奴才从来只觉得小主聪明,现在看来,公主除了聪明,竟还会妙算。”
殿外天色正好,她难得的放下在宫中时的那份处处警觉和小心,连面上的表情都带着几分轻松,道:“顾公公惯会取笑本宫,什么神机妙算啊,这话若是落到皇阿玛耳朵里,岂不是折煞本宫。
顾问行面色表情却依旧是笑着的:“方才刚有人来说,八爷给皇上送了份贺礼,并说会在汤泉等着皇上一同回京。奴才还想着,要寻个合适的时辰命来人献上来呢。”
“师傅,都布置妥了,诸位爷也都到了。”正说着,只见小安子一路小步跑着过了来。静慈颔首,抬手示意他先过去,一面笑道:“这不,到了好时辰了。八哥也是个运气的人,能赶上这么好的时辰,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呢。”她说罢,转身进殿去请康熙,顾问行也未多想,只淡笑这附和着:“谁说不是呢。”
她随康熙一路行至亭中,等他落座,自己恭顺地站在他的身后。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习惯了面对兄弟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然后一并安然接受。那几个小的倒也还好,至少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再怎样不至有什么大事,可看着胤祯等人的目光,她倒是不以为然了,自己这个位置,又不是什么人都能站稳的,他们若是想占,谁有本事谁拿去就是了。
一一用目光瞪回去,直到所有人都收敛了,她才盈盈笑着对康熙道:“听顾公公说,八哥着人送了礼来。”
看着康熙面无表情,抬手示意人将东西拿进来,她才转身示意了顾问行。顾问行朗声一字:“传。”只见一老太监颤颤巍巍地进了来,行过大礼后,示意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搬上来一个用黑布罩的严严实实的大笼子。
“禀皇上,贝勒爷因未能成行前来情感深表愧疚,特命老奴送来两只海东青,以表愧疚之心。”老太监躬身说着,余光却不自觉
地看向静慈。在场众人没有注意到,此时正站在康熙身后的十四公主,嘴角微微勾起的笑意。
“老八有心了。”康熙微一点头,抬了抬手,示意了下静慈。
静慈会意,向前走了几步去掀笼子上的黑布。目光交汇,老太监的眼角突突跳了几下。舌头在嘴中动了动,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深知,眼前的这个女子,绝非自己所能招惹的善类。他的主子是八贝勒胤禩没错,可如今八皇子大势已去,圣上身边是这位十四公主当红,他得益于她,自是明白,还是保住身家性命要紧。
“哗”的一声,黑布应声被她拉下。两只天蓝色的海东青只在笼子里上下扑腾了几下,竟就奄奄一息了。静慈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顿在半空,众皇子皆惊恐地看着两只死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皇阿玛……”过了片刻,静慈才缓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诸皇子哗啦啦跪倒一片。
“老八!”康熙怒不可遏,“啪”的一声将桌上的茶杯砸向自己眼前的地上。
静慈被落地的茶杯中的烫水溅了一身,此时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一脸无措地抬起头来,看向康熙那张阴沉的脸。她预料到了会是这样,却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顾问行,传朕旨意,命老八闭门反省。”他问也不过问一句,似是连追查的意思都没有,便直接定了胤禩的罪。
静慈张了张嘴,最终去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康熙,难道早有除老八之意,只是在寻找机会?还是说,是她自己太蠢,就这么把一个机会送到了阿玛面前?这一切发展的似乎是太快了,让她根本来不及思考。
她浑浑噩噩地被人扶着站起身来,顾问行慌慌张张地命一旁立侍的宫女擦干她身上、脸上的水渍。好在是冬天,水就算再烫,也早被亭中的过堂风吹凉了许多。
她听着康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分明是辛者库贱妇所生,六年前就因张明德几句胡话,弄得满朝文武沸腾,胤礽险被杀害。后来又有人竟保奏他为太子。朕无奈之下只得复立胤礽为太子。这么多年过去,他当朕过得舒坦不成,竟还有不轨的念想,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难道,他是觉得朕老了,时日无多,便无所忌惮了不成?”他念念叨叨地说着,下首的人只得垂头听着。
她刚站起的身子此时又是”噗通”一身跪在地上,双目含泪,连跪带爬地伏在康熙身前,低声唤着一声声”阿玛”。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哭的到底是这单薄如纸般不可信任的父子君臣情分,还是在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哭自己的愚蠢做法。
康熙叹了口气,看着伏在自己脚下痛哭不止的静慈,当她是在为自己感到悲哀。弯身扶起她来,道:“小慈,不哭。这样的事情,你见得也不少了。他既曾经被人这样保奏过,定是觉得无人敢与他有所争执的,罢了,罢了……”
她被扶起身,看着康熙一脸疲惫地抬手示意他们这些人退下,只得脚步微坡地转身离开。早已被吓得在顾问行的眼色中退到亭外的几个皇子见她出来,慌忙过去搀扶。这位十四姐,在他们这些不常见到皇阿玛的皇子心理,是个传奇。
胤祥从几个弟弟手中扶过她,摇了摇头,将她收于自己的臂弯之中,小心翼翼地拢过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他不知道这次的事情静慈到底有参与几分,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参与,如今他所唯一能做的,只有代替胤禛照顾好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