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国康永十七年,春。
京都长街,提早三天已经洒好水垫过土,天将亮,在一串厚重庄严的鼓声里,长长的红毯一直从宫门口铺展至定王府大门前,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刘德安褶子老脸笑成了红灿灿的菊花一朵,亲捧圣旨,奉十六人抬金色銮轿将寄居定王府两年的乐安长公主遗孤保平郡王迎回宫中。
皇上携皇后及众妃嫔、皇子、公主于御花园设宴,喜迎保平郡王还宫,并大赦天下,即日起减免三成赋税一年以养生息。
一时间,天下哗然。
尧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宫里头多了一位保平郡王,且皇上极其宠爱这位保平郡王,竟隐隐超过当朝太子,甚至因此下旨大赦天下,减了一年的赋税。
衙内有关系的都知道郡王来京两年方得入宫,乃是因钦天监根据郡王出生年月提前算好的于尧国社稷大好的黄道吉日。
可也有不明就里的就问了,“保平郡王在定王府住的好好的,甚得定王喜爱宠溺,怎么突然就被接进宫去了?难道皇上担心定王去了凤凰关监军,府中他人无法照料郡王周全?”
“嘘——这内里的事情可就不是咱们平头小老百姓能说道的……上头那位怕不是担心不够周全,就是怕太过周全,才趁着定王不在赶紧将人接走……”
“你说的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糊涂就对了!你要是懂了,你家婆娘就要守活寡了!”
“……”
而在千里之外,正在凤凰关城头上指挥作战的定王苏辄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只抬手摸了摸发间乌黑的墨玉流云簪,露出了一个不知什么意味的笑。
康永八年,鲁国曾集结了三十万人马,意欲攻打尧国的边境商城,抢占尧国通往西域的商路,被当时镇守戍边的虎贲军统帅李威领二十万大军给一路逼了回去。李威凌厉悍勇,用兵如神,打的鲁国节节败退,最后反失了与尧国接壤的两座城池,不得不临时举了白旗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契约,十年不战。
当年那一战,其实最初领兵的将军并非李威,而是乐安长公主的丈夫阮萧枫。便是那一战,阮萧枫中了敌计意外身亡,皇上才会另派了李威前去接替支援。保平郡王出生时,李威刚好打了胜仗,大败鲁国。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儿因此稀里糊涂的被奉为尧国的福星,皇上当时就下旨册封了郡王之位。
而十年契约未至,鲁国便按耐不住再次蠢蠢欲动,自去年便频繁的往边界调兵,运送粮草。眼看着入了冬。鲁国在边界的军队突然将营地往东移了几十里地。
东面就是涑河。
束河宽数十丈,河水湍急,若在温暖的天气里,是无法轻易渡河的。但若是遇上严寒天气,河水结冰,士兵踏冰而过很快就能抵达涑河北面的山谷,与驻守在凤凰关的尧国军队兵戎相接。
鲁国的意向昭然若揭。
鲁国地处偏南,虽然金矿和铁矿贫乏,粮食却是一向丰足,这也是为什么鲁国一直不安于现状,想要入侵尧国河土的原因。
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定王苏辄曾不间断的以雷霆手段对个别贫瘠的地方进行了整治,去年最早得到修整的尤平县解决了干旱的问题,秋收颇为乐观,但其他那些未能及时料理的贫瘠之地仍然贫瘠,江南粮价又一直居高,正逢国库空虚,若在这个时候打起仗来,强收民粮定然会引起民怨,甚至暴.乱。
可没有钱买粮食,无以为军需,这仗也没法打。且冬天打仗本就条件苛刻受限,便是提前招兵,练兵,军衣以及各种物需也要补充,还是一笔头疼的帐。李威连续上了好几道折子催请,沉沉的压在皇上的案头,皇上为此都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眼看将至年关,天气日渐寒冷,也不知是哪个才思敏捷的大臣暗中向承帝进言,说定王因为有功于地方百姓,虽不免又得罪了不少商贾大家和官员,短期内也还看不出那些治理的成效,却已十分得百姓推崇爱戴。加之定王前段时间代理兵部的事赢得了各军一致认可和好评,此时派定王出面料理最是合适的人选不过。
这就是既要人去抢粮,还要协调镇压不使民乱民暴发生。分析起来,好像这样的差事除了受各地百姓爱戴的定王也没有人能够更加胜任。
大概这一番下来,定王爷费心积攒下来的民心也就毁的一干二净了。
承帝听了龙心大悦,立即下旨,任命定王苏辄为巡南承宣布政使,凤凰关边防军司,即日拾停出发上任,沿途收购粮草,安抚民心,并将粮草安全护送至凤凰关。
苏辄领了旨,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立马回府收拾行李上路。
这一战究竟如何,又将持续多久,无人知晓。最坏的情况是尧国后需不济,不战自溃,不到半年就被鲁国突破凤凰关北上。好一点也只是拼死苦战,能够熬到次年秋收供给充足之后,不停拉扯战,直到打退鲁国敌军,这样算下来,大概两三年南边都不得安定。
就连皇上都做好了困兽之斗最后的决心,然定王果然不负期望。战事持续了三年又两个月,其间两国断断续续交戎数十次,终于在尧国十九年春上,以鲁国折损二十万军,被李威带兵直追连取三座城池,鲁国狼狈败退凤阳宣告结束。
鲁国当即派出了议和使来朝,提出暂时休兵的提议。
然苏辄在战事结束后并没能立即回京,经历了长达三年的战争,边关几乎是一片颓败惨淡,亟需修整重建,战中为国捐躯的将士,身后抚恤也需要慎重对待。
这个重任便落在了无往不利的定王肩上。
直至次年元月,苏辄方得以辗转回京。
宫中正是一派欢腾的喜庆,虽已过了上元节,可宫中各处仍是飘满了红色的丝带和灯笼,再加上南边大胜的消息传回,这一年来乾坤殿中皇上和众臣子的欢悦之声都似乎能穿过层层高墙飘到各宫各殿。连内侍和宫女走起路来都好像踩在琳琅玉盘上,令人见了心情极好。
最高兴的还属承帝。虽然这场战事拖延的甚久,让他的心也跟着吊了甚久,一直落不得地,日夜寝食难安的一下子老了好多岁。最终胜利的消息传回简直就像是回春的仙丹,顿时令他重新活过来一口气,整个人都精神焕发。
最重要的是他略施淫威就让那个厌烦头疼的苏家王爷留在了那片残败待补的边关之地替他做苦力,在他的计算里,至少也要有个三五年不用在金銮大殿上看到那个刺眼的身影晃荡,惹他心慌气短。
然而计划是美好的,那个可恶的人依然可恶的令人捶胸顿足,不过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就将三五年都难以恢复生机的边陲荒地治理的比从前繁荣更甚,等他接到奏报的时候,那人已经在回转京城的路上了。
这可让快活了没几日的天子再次重重的跌入了胆战心惊的噩梦,尤其看到那些不知事的宫人还沉浸在边关胜利的喜悦中,大肆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一片,承帝便恨不得将那些不懂天子忧愁的蠢货一个个全拖出午门斩首示众。
但皇帝做久了,最起码的表面功夫还是有模有样的。所以承帝内心的苦楚也只有承帝他老人家自己在午夜伴着亲手将贼子王爷斩成七八段的美梦,甚是孤独的吞咽了,全影响不到宫中不涉政事的花花妇人们。
此时的定王府里也是一片欢腾之色,杨太妃的院子里说笑声远远的传出了门外,连站在门外的丫鬟小厮眼角眉梢都带了笑。
杨太妃老怀欣慰的笑着抹泪:“好好好,安全回来了就好……可有进宫见过皇上了?”
苏辄端坐在圈椅里,挺拔的身姿笔直如枪,凤眼斜飞,薄唇轻抿,白皙的面容俊美的恍若仙人,然而任谁看去,在赞叹美色的同时都会因那浑身散发出的阴冷煞气而不由的打个哆嗦,就连声音听来也透着股凉丝丝的冷意,淡笑着点头:“一大早进城便带着鲁国来使进过宫了。”
这几年里苏辄的变化也很大,曾经看着还有些瘦削的身子硬挺了不少,宽肩窄腰,端坐在那里仍是一身素衣,却隐隐多了一股子从容凛然的杀伐之气,大概也是因为这几年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就连清俊绝美的五官都更加鲜明了几分。
若说以前,他还勉强似是个温雅的清贵公子,如今便已然是开了刃的剑,锋芒威仪尽显的王侯。
杨太妃心中感慨万千,想着这一晃苏辄也二十有五了,本该早早成家的,却因一场战事拖到了这把年纪。便是忍不住心酸道:“你及冠之时不在京中,也就没法操办起来,眼看着你也不小了,换做常人早就娶妻生子了,你这次回来也该做做打算了。”
苏辄垂眼,“孩儿还年轻,不着急这些。”
杨太妃不悦了,蹙眉道:“如何还年轻?尤家那小子比你还小好几岁,如今孩子都会满地跑了。就是汝王世子,虽未娶妻,早些年也已经纳了好几房妾室,以后咱们定王府还指着你,冷清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打算要我和你大嫂再帮着打理不成?我知道你心气高,普通人家你看不上眼,那你就挑个你喜欢的,只要娶进门来,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我和你大嫂也能安心。你看你大嫂,这些年打理后院,劳心伤神,身子也大不如前了,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懂事吗?”
六年前,苏辄的兄长苏离奉旨前往鄞州迎保平郡王回京,途中在驿馆遭遇不测身亡,追封忠义王,同年,原在内阁任职兼太子太傅的苏辄继承王位,从此成为定王府的当家主人。
苏辄尚未娶妻,偌大的定王府后院如今便只剩了杨太妃和忠义夫人李氏肩挑重担。如何能不叫人抓急?好不容易苏辄离京五年后归来,杨太妃最为挂念的便是苏辄的婚事了。
可苏辄显然对此兴致缺缺,低眉不语。
李氏在旁边温声劝慰:“都是儿媳该做的,母妃也不要太苛责小叔了,小叔这几年在外面征战也过的辛苦,难得回来了,正是需要好好休息才是,以后慢慢来有的是时间。且如今也还没寻着合适的人家,不必太着急了。”
杨太妃哼了一声。又转头盯着苏辄,狐疑道:“你莫不是已经有了中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