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大成之死

莫名其妙, 吃完晚饭, 万晓阳溜达着, 不由自主就溜达到车间去了, 看见建国在忙活, 就问: “师傅, 你这是做什么?”。

“给我师傅做个水壶, 她家孩子多, 老头又有病, 能沾公家便宜的也就是多打点开水, 这不, 前一向, 两个小孩用桶抬水, 不小心摔倒, 烫得够呛。”  他一边用锡焊壶底, 一边说:“这不, 我用边角废料给她拼了个壶。”

“你这那是壶啊, 明明就是个水桶嘛。”

“不一样, 你看它, 长着壶嘴, 配着壶盖, 虽然个头可以与中号水桶媲美, 但它就不是桶, 厂子的开水供应, 是2分钱一壶, 桶可是无权享受这份福利的哟, 这是其一;其二, 这开水是定时供应, 家什们不怕日晒雨淋, 早早地排起了队, 这个壶全厂独一份, 往那儿一站, 既保证了排队的权威性, 又避免了丢失; 其三, 当然是最重要的了, 那就是安全, 水不会泼出来。” 他一边说着, 一边还用手比比划划。

“哇! 一个壶给你说的这么神奇, 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挺能吹的呀!” 万晓阳惊异地叫起来。

“一个壶有什么神奇的, 挠这不是瞎说逗你高兴呢嘛!” 建国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体会到了师傅的良苦用心。

“快, 快, 大成晕倒了, 锻工那边炉子开着不能离人, 建国, 你来帮忙抬一下。”任书记风风火火地嚷着, 一路走来。

大成是锻工, 人高马大的, 复员兵, 刚结婚3个多月, 最近人看着看着就没精神了, 自己有时还说头晕, 一帮人拿他开玩笑说: “哎, 我说哥们, 得悠着点, 自个身子要紧。 ”

大成一脸憨厚地咧嘴笑笑。  今日晚上, 他往炉子里送完料, 一蹲下去就倒下了。

锻工设备, 工作时因为震动和噪音都比较大, 所以被冷落到了靠厂区外围墙的角落里。

建国叫上正在上班的徐师傅, 两人跟着书记往锻工车间走去, 晓阳也跟了过去。

黑暗里, 高大的厂房像一只巨大的怪兽蹲在那儿, 一排灯火通明的窗子正对着马路照耀着, 时隐时现的火光, 像怪兽在眨吧着眼睛 。 厂房里不断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鼓风机的轰鸣声, 锻锤敲打的叮当声, 以及熔软了的金属被敲打时发出的吱吱声交响成一支大合唱。 煤烟进入高大的烟囱直冲云端, 喷吐着火焰, 向四周撒下一束束的火花, 恰如点着了的爆竹。

建国几人一进来, 一股股热浪迎面扑来, 灿烂的金属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这儿呢。” 任书记叫道。

人们已经把大成扶起放在了凳子上。

建国问: “咋不赶紧送医务室?”

“派人到医务室去找大夫了。”

派去的人回来了,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医务室没有大夫, 只有护士小秦一个人, 她说她这就去陈大夫家叫人。”

“那快, 快, 赶紧把人往医务室送。” 任书记说着和徐师傅开始一边一个抬他的腿, 建国用手把他们拨拉开, 说“抬着不好走,还是我来背,徐师傅在后面扶着点。”

一个暂时失去意识的人, 就变成了一块一百七、八拾斤重的物体了, 软绵绵的直往下溜, 建国把自己差不多圈成了一个虾米状, 头恨不得能拱着地, 就这么拖拉着, 总算到了。 在那个崇尚吃苦耐劳、大公无私的年代, 一股热血直往晓阳脑门上冲, 她想起了冷师傅说的: “像建国这样的, 你想, 他对外人都那么好, 那对自己老婆还能错得了。”脸上就觉着热烘烘的。

陈大夫翻翻大成的眼皮, 脸上的表情顿时凝重了起来, 他飞快地写了派车单, 说:“快去找申司机, 他家在……, ” 想一想, 他又觉着如果一个工人去叫, 一则对地址不熟, 边问边找耽误时间, 二则晚上出车, 司机不乐意, 叫不动, 于是说: “小秦, 还是你去叫吧, 告诉他, 病急, 眈误不得。”  然后, 他开始快速地在处方纸上写着。  救护车来到的时候, 大成已被放到了单架上, 徐师傅和建国把单架抬到车上, 大成的妻子和陈大夫也一起跟着往省人民医院送。

第二天早上, 建国一如既往, 一上班就开始忙活。 徐师傅来到车间, 本来他上二班, 现在正是睡大觉的时候, 可昨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写交接班记录, 不放心来看看, 另外昨晚的经历让他憋了一肚子的气, 总想说道说道。

他靠在自个的工具箱前, 点了根烟抽着, 在一圈腾云驾雾之后, 他开始了绘声绘色地讲演: “大成也真是得了个怪病, 一到医院先抽血化验, 结果一出来, 不得了了, 本来我和建国都靠着急诊室里的桌子站着, 猛听一声喝斥:‘喂, 注意了, 别动手动脚地乱摸。’那声音尖尖的, 就像这铁皮的尖角飞快划过铁板那么刺耳, ”说着还顺手从工具箱顶上捡起一小片铁皮划了一下说: “不, 好像比这还尖, ” “我吓了一跳, 不知道俺犯了那条王法, 我左看看右看看, 这才注意到我和建国各用一只手按着桌子的一个角, 我赶紧缩回手, 并拉了建国一下, 我们就那么讪讪地立着, 我觉着有点累, 就去搬旁边的一把椅子, 那个声音又叫起来了:‘喂, 你这人没长耳朵呀, 叫你不要乱摸, 还摸。’ 我还没回过神来, 一位大夫模样的人捂着一个厚厚的大口罩, 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化验单和一张写了字的处方纸, 胳臂伸出去老远在那儿叫: ‘谁是病人家属, 拿着, 转传染科去。’陈大夫接过化验单和处方纸, 我和建国刚抬起单架, 那个吆喝的护士忙用消毒水喷刚才我们靠过和摸过的地方, 那气味刺得人眼睛、 鼻子和喉咙毛辣辣地难受, 合着把我们当四害了。”

“那么邪呼, 他到底得的么病啊?” 冷彩莲问。

“还没查出来, 申司机等着回来, 把人一安排住院就回来了。听陈大夫说, 可能是肝癌。”

“他咋会得那个病? 复转兵, 平时壮得象头牛。” 冷彩莲说。

“听说他老婆是个老肝炎。” 徐师傅说。

“怪了, 那咋不她先癌呢?” 有人疑惑。

“这有啥怪的, 像刚发出的芽子咋都比那老根长得快, 刚传染上的病菌也肯定比老的发的厉害。”有人解惑。

在人们心里, 这病如洪水猛兽, 这大成也就变得像一颗炸弹, 挨不得, 连看看都觉着那病毒都会顺着一条看不见的通道跑到自己身上。

今天一早, 任书记和主任去看了大成, 回来后召集了几个班长开会说: “病的挺重, 父母不在这里, 老婆还躲躲闪闪, 说本来就是个病秧子, 再守到这儿, 还不报销了, 所以车间得派人看护。”

“派谁呢? 他老婆自己已经是那样了, 还躲着, 那别人谁愿意去呀。” 有人嘀咕。 “这婆娘也太寡情, 是你给你男人传染上的, 就是做一点补偿, 也该守在那儿呀!”有人附和。

“净说些没用的, 喂(那)人心哈(坏)了, 你就是叫她守在那儿, 你一走, 她还不跑球子了, 受罪的还不是大成。” 任书记说。  沉默, 人们不知该说些什么有 “用” 的话。

“我去, 谁叫我是他班长呢。” 宋军说。

“那好! 不过还得再去一个, 得白天、 晚上倒替着。” 任书记刚舒开眉头就又愁上心头。

再没有人吱声了, 按常理, 再出人还是本班的, 除非生产离不开, 现在其他班不出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宋军把抽着的烟掐灭, 站起来往外走, 说: “我到班里再找个人, 再把工作给交待一下。” 刚出门他又回头说: “我得先声明一下, 估计没人愿意去, 我想给点土政策, 按实际看护的日子给加倍的倒休, 当然, 活还是我们的, 谁也不会替我们干。”

任书记满口答应说: “行, 行, 行, 你个懒驴上磨屎尿多, 没干活先要草料。”

不一会他又拐回来了, 说: “我还得声明一下, 我自己不享受这个待遇, 可别说这是我给自个定的土政策。 ”

看到他把这个叫人坐蜡的差事应承了下来, 这屋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有人高声地说: “把这儿当外交部了, 左一个声明, 右一个声明的, 你就是享受也没人说什么, 别不好意思。” 大家哈哈一笑。

“就是给自个定的也没人说你搞XX主义, 快去, 快去, 那人在医院里还不知咋样了。” 任书记催促着。

宋军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有些沾沾自喜, 心想, 这土政策一宣布, 这事它就不是个事了, 他怀着一份恩赐的心情先找到了段师傅, 段师傅在这儿是单身, 自个做得了自个的主, 再说每年探亲都要为多一天半天的假期跟他斤斤计较, 没料想对方说: “本来嘛, 这是个好事, 多休几天拿钱都买不来的假, 多谢班长想到了俺, 可不巧的是, 俺最近老不舒服, 到了医院别说照顾别个, 没准还得派个人来招呼俺呢。”  他又找了身强力壮的尤师傅, 尤师傅不置可否地笑笑, 宋军以为他同意了, 不料他为难地说: “我倒是没啥, 多歇几天假有啥不好, 就怕老婆不依, 孩子还小, 把病带回来可不得了。”  无奈之下, 他又回到了车间办公室, 一进门就骂起了大街: “这人他妈的都口是心非, 平时动不动就说: 死了算球, 这还没见着阎王爷的影呢就都成了缩头乌龟。 ”

任书记表示了理解, 说: “你先去, 车间再考虑人值夜班。”

任书记下到了各班里, 一个一个的班长们都挺为难, 他没有到二班来, 因为在他的思想里, 昨天二班出了两个人把人送到医院, 这“差”算已经出完了, 他打算回办公室跟主任再合计合计。

建国追了上来说: “还是我去吧, 我昨天去过, 地方熟。”  就这样, 他和宋军轮流值班, 只有5天, 大成就走了。

大成走在黎明的阴阳交替时分, 他的家人、亲戚都在休息, 看到他晚上刚刚抽完腹水的肚子又鼓了起来, 而监护仪上的血压却越来越低, 心电图峰值越来越短, 建国赶紧叫来了大夫, 叫醒了他的家人, 还自己打来一盆热水, 给大成老婆说: 给他洗洗吧。 那女人眼皮儿翻了翻, 说: 洗吧。说完就走出去了, 合着是建国在请示她了。

建国用热毛巾给大成先是擦了脸, 又擦了手和脚, 隨着大成喉咙里“咔啦”一声响, 他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走完了他那二十八岁的短暂人生。

“快, 快穿衣服。” 建国焦急地说。 他老婆将衣服等放到床边, 人就退到了一边。

建国给大成穿上了一只衣袖, 另一只袖子就不好穿了, 他对站在旁边的几个人说:来个人把他扶得坐起来。”

居然没有一个人动弹, 建国压住心头的怒火, 面对面抱着大成, 给他换了衣服, 又用手轻轻按摩他的眼皮, 说: “兄弟, 放心走吧。” 大成终于得以瞑目。

建国气愤地大声地说: “我倒要看看, 我会不会死, 人都那样了, 还是亲人呢。”

这件事被厂里的人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 建国的形象也随之高大了许多, 不知不觉中, 晓阳把他与自己联系了起来, 好象那军功章也有自己的一半, 每每想到此, 她的脸上就胭上了一抺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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