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后,小孩什么药也不用了,人家医生就没给开药,只好等着命运的宣判。
工具室一位天津师傅拿来一盒天津出的中药丸:启脾丸, 说你试着给孩子吃吃吧。 这药的主要成份是山楂,可能加了蜂蜜, 酸酸甜甜的, 小孩自己都吵着要吃“屁屁丸”。
上天眷顾, 当地就有一家药厂生产这种药,巧的是一位同学的爱人在那厂当领导, 买药没问题, 吃了一段时间, 没想到小孩竟慢慢地好了起来。
老三来了, 到医务室找大夫开单子准备打掉, 翁大夫与她关系不错,说:“你打了干什么, 像我一样两儿一女, 多好, 再说你这老二不一定保得住, 生吧, 生了给你一个指标。”
陈技术员还是不死心, 跑到医院找了她当大夫的高中同学, 这位同学因习惯性流产至今没有孩子, 经常遭丈夫家暴, 她说: “你生下来,要是儿子给我。”
她犹犹豫豫地在回家前还是到医院妇产科门口站了一会, 听到里面女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她退却了, 于是回家专心致致地做起了生女儿梦。
同事送来据说是宫庭里流传出的生男生女表, 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男男女女, 按怀孕月份找表格上对应的月份, 就知道是男是女。 她把那些表翻来覆去地查, 怎么都是女的。 她又到据说看相很准的一个女人处, 她折腾了半天, 吐出一个字:女。
她当时别提有多兴奋,可后来一回想, 这女人一开始就问了她现在有几个小孩, 是男是女, 她如实相告, 傻子也会说出个“女”字。
愚蠢的她被捉弄了一回, 可那种生女儿的期盼却与日俱增。
一些日子以来, 陈技术员的脑子里总是浮现着女孩儿那红扑扑的小脸, 黑油油的头发, 奔跑时扎的小辫儿随之跳动的景象, 这时她的心情会空前的好起来。她无比惬意的躺在床上,就有了甜蜜而松软的睡意, 昏然的睡意中,一个女孩儿像天使般张开双臂向她飘来,她正准备张开双臂去迎接时, 不见了, 一转身, 他正坐在床上, 大大的圆眼睛, 胖嘟嘟的小脸, 他是女孩吗, 怎么看不到小辫子, 整个场景在一种似是而非的意境中展开, 她焦急万分想去找那飘来的仙子, 眼看就要追上了。
“人呢? 我回来了”老公的大嗓门一下子把一个完整的梦变得不尽人意、七零八碎、无头无绪了。
“你打断了我的美梦, 我梦到生了个女孩。”
“别玩这种骗人的把戏了, 甭管是男孩还是女孩, 生下来谁带才是当务之急 。”
“叫你妈来给帮个忙吧。”
“我先写封信。”
“还是回家一趟吧, 结婚后还没见过公婆, 也顺便看看东北松花江。”
当时陈技术员已经调回了生产科, 徐科长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在原先科里管生产准备的那位高富帅的上海交大高材生调到局里后, 这位科长就多方活动, 终于把她要了回去。 知道他要千里迢迢回东北, 善解人意的科长就让生产科配件库的一位老丈人在北京的师付, 去北京出趟差, 顺便帮助陈技术员一家在北京倒车。
丈夫家在农村, 那里只种大米, 而东北人一向认为好吃不如饺子。 于是托人从粮店挑了一袋50斤的面粉。
走的那天, 怕面粉蹭一身白, 陈技术员专门找了一个包袱皮, 四角拴上绳子把面袋包住。 纤瘦的丈夫蹲在那里, 拽着面袋的两个角, 慢慢把那袋面拦腰挪到肩上, 欺世盗名的农门弟子, 竟然龇牙咧嘴地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
妻子说: “算了, 还是换成粮票带回去吧。”
送她们走的校友反驳道: “你到哪里去换那么多全国粮票, 就是换到了你到东北又到哪里去买, 每个粮店都只供自己片区内的住户。”
身强力壮的校友扛起那个死沉的东西,人扛车载, 终于送上了东去的列车。
当时老二身体还是很弱, 动不动就发烧, 根本用不着体温计, 一摸烫了, 就给塞半片面上压有“ABC”字样的止痛片。 那时也买不到奶粉, 把牛奶装在瓶子里,带了一个酒精灯, 吃时用小锅热。 可跑遍各车厢, 人家都不让点, 又不敢下车, 用开水泡, 车那么挤, 为打杯开水也要跑好几个车厢。 温不热, 喝了凉牛奶就又拉肚子。
终于到了西安, 第一件事就是给老二看病, 母亲还专门找了医学院小儿科的教授, 那教授把小孩检查了半天说: “回去把馒头在火上烧焦, 然后碾成粉末, 用开水冲服。” 吃了几天好些了, 想不到堂堂的医学院教授也用这土方子。
托人买了上北京的车票, 把一直待在西安的老大也带上上路了。 奇怪的是那时好像没人觉着几千里地背一袋面粉有什么不可思议, 于是这袋面粉又跟着他们上了北京。
科里那位师傅去接了站, 他和他爱人一块儿回了北京。
这师傅一家很热情, 半夜里将他们接回来, 自己一家住到也在这院的丈母娘家, 给他们腾出了一间房。
这是个最一般的大杂院, 各家的平房都贴着围墙, 房间的门和窗框都显灰旧, 失了原色, 墙上的青砖洼痕累累, 房上的鱼鳞瓦长满青草。 原来有点面积的院子被各家各户用半截砖、 油毡搭的小厨房扭曲得不成方圆, 仅存的比巴掌大点的空地上倒挤挤挨挨地摆满各色花草。 花草全不是名贵品种, 栽在灰瓦盆或破脸盆里, 不图娇艳, 只图枝枝蔓蔓爬着那个繁茂,有那么点生机活力,看上去舒服。
早晨, 天刚亮日头就升起, 小院里的坛坛罐罐都洒上阳光, 院当间的老槐树上蝉已经在长鸣, 院子里嘈杂声起, 开门的吱呀声、 院子里自来水龙头下水桶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陈技术员赶紧起来, 出门就见师傅的爱人端着牙缸子, 含着牙刷, 满嘴白沫从对面屋里出来, 站在小厨房门口, “噗”地吐出了一口水说: “昨晚睡的还好吧? 一会儿过来吃饭, 我妈大老早就起来了。”
丈夫家距吉林市20多里地, 他弟弟、姑妈等一大帮亲戚都住在吉林市, 当时开吉林市的火车是隔天一趟, 另一天是开平壤,要在北京等车票。
在北京住了五天, 白天, 师傅的爱人, 有时是两口陪着她们到公园或商店去玩, 晚上就看他们一家人忙碌, 师傅的丈母娘领了那种四方的线围巾, 四边的线穗是用针缝起来的, 有时陈技术员也帮着一块缝, 一边说着话, 小孩就和院里的小孩一起玩, 真有点其乐融融的感觉。
走时还是那位师傅帮他们把那袋面送上车。
公公、弟弟一堆人到吉林市去接的, 回到农村的家已是下午。
到了这里才知道什么叫“辽阔”, 一眼望去, 无边无际,水稻田边大片的土地上长着齐腰高的草, 叫草甸子。 水塘遍布, 他弟弟下去就摸上两根又白又粗的藕, 吃鱼就用一个网子往上捞, 不由想起“棒打獐子瓢舀鱼”的民谚。 这里不像关中平原那样, 村落很大,几十户人家聚集而居,多数还同族一姓,有的村头还有城墙和门, 而是几户人家一凑就安营扎寨, 这可能与他们闯关东的历史缘渊有关。
公公早年读过私塾, 战争年代当过农会的领导,几次要跟着队伍走,被婆婆死死拽住走不了。 解放后当过小学教员和大队会计,所以对干农活不太在行, 基本也是由婆婆操持, 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全靠她,在他们十分艰难地说出想请她去古海带小孩时, 她说:你妈不是大夫嘛,让她给你打了。 说她自己就到长春做过。
当时陈技术员听后心里还挺不舒服, 那有婆婆这么说话的。 可在家住了十多天看到:早上三点, 公社的大喇叭就开始叫了, 婆婆早在这之前就起床, 先把鸭子赶到水田里, 回来做一家人的早饭, 当时两个弟弟高中毕业也在家劳动, 几个劳力走了她才收拾屋子, 屋里屋外、院前院后的打扫, 接着又是做饭,下午还要到菜地里劳作,就是这个刚强的女人用她那不太厚实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家, 把六个子女, 除一个当兵外, 全部培养成知识分子(两个小的是恢复高考后考上的)。 真是: 婆婆走了这家就塌了。
婆婆是一个纯朴厚道而且豁达的女人,在去世前给老伴交待: 我走了, 你别去麻烦老二, 人家困难时咱没给人家帮忙, 多好的老人啊。
旅行了几千里带回去的面粉真不争气, 黑还不筋道, 真是挺对不住人的。 回来时家里给带上了一袋白花花的大米, 它逆行着与 面粉同样的旅途回到了古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