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咱们这样徒步走着,怎么也有三四天了,虽然一直绕行,离开那个茅屋也有一百多里了。”琴儿细心的算着,“咱们是不是可以进附近的镇子或村庄呢?”
伊诺想了想,凝神叹道:“我尹伊诺寄居京城,没想到却又一次经历离殇,现在连人都亲手杀过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吗?”
琴儿刚要安慰,伊诺却抢先又笑道:“琴姐姐,咱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就依你的,今夜去住旅店,少受一些罪也好。”
就这样,伊诺扶着琴儿的手依旧在杂草丛中熟稔的走着。直到月色笼罩如青白色的雾气时,才远远的看见一盏小小的风灯,透过茫然月色微弱的闪烁。
想起几日山路崎岖里的风餐露宿,又看见这样温暖而熟悉的灯光,伊诺心下一喜,一颗心骤然安定了下来,缓缓对琴儿笑道:“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劳累了,现在看到这灯光总觉得分外温暖。”
琴儿一双带笑的眼睛,亦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小姐受了这许多日子的苦,今日可改好好休息与梳洗一下了。”
这样说着的时候,两人已经飞快的走到了旅店的门前。一盏小小的风灯,在夜风里摇摆不定。琴儿先是掀开帘子向里面望去,冷冷清清的旅店,只有一个小伙计在柜台上打盹。
大堂里,五六个简陋的桌椅七扭八歪的摆放着,上面依次放着茶壶茶碗等具。虽然简陋,但是却环境难得安静的很,唯有小伙计均匀的呼吸声传入耳中。
琴儿与伊诺对视一眼,都欣慰的笑了。此时,不需要多么华丽的旅社,亦是不想有更多的人打扰。如此这样一间山间清净旅社,最好不过。
听到人声,小伙计赶忙睁眼,揉揉眼睛站起来笑嘻嘻道:“本来山中幽静,只以为今晚又是没有客人呢!没想到来了两位天仙一样的姑娘。”
琴儿见伊诺没有说话,知道她没有力气了,也懒得过多与活计搭讪,赶忙对小伙计笑道:“这位小哥,我们小姐累了,不知道有没有干净的上房?”
小伙计赶忙热情引着伊诺来到二楼最靠边的一个房门前,利落道:“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客房了!”
琴儿笑着谢过小伙计,又嘱咐送些饭菜来,才扶了伊诺进来。小小的一间房间,到处都掩饰不住浓郁的乡村气息,却也没有那些发霉腐朽的气味。杯碗虽然粗制,倒也干净。琴儿为伊诺斟了一杯,伊诺如甘霖般一气饮下。
坐于靠墙的梳妆台上,伊诺看着自己晦暗的神色,只觉得仿佛并不是自己的脸,无限颓废与风尘像从肌肤里溢出来一般,淡笑道:“几日没有好好照镜子,竟然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琴儿一边手法娴熟的给伊诺梳头,一边搜肠刮肚安慰道:“听咱们一进门那个小伙计的话,就知道小姐在世人眼中,还是一个天仙呢!”
伊诺知道琴儿的心意,复又露出平常的欢容道:“难道你忘了,他说的可是两个天仙?”
琴儿的嘴角亦是不由得扬起,边笑边用最娴熟的手法为伊诺梳起了她最喜爱的同心髻,又伺候她净了面,上了淡妆后才笑道:“小姐看这是不是真正的天仙?”
伊诺细瞧了自己一会才叹道:“这样的美人,在保命的时候,还不是出手狠辣,一招毙人性命?”眼底的感伤如汹涌的波涛,一浪又一浪。
转眼,伊诺又漫步来到北窗前。窗外呼呼的山风已经被一丝不漏的挡在了窗外,想昨夜还是凄风惨雨、杀人流血,今夜已经安宁平和的乐居一室了,伊诺更加触目感怀,不能自已。
伊诺见琴儿关切与担忧的目光,才复又惨然一笑对她道:“我已经不是只知道多愁善感、风花雪月的旧时心肠了,如今能这样轻松说自己亲手杀人的事情,只能说明我尹伊诺心智更加成熟了。”
清冷的月光,一分一分投注到她的眉头,亦投注到她的心头。主仆两个正在默默诉心的时候,小活计的饭菜已经好了。
看着简单的几个小菜热气腾腾摆上桌子,伊诺与琴儿都露出欢愉神色。琴儿爽快的塞给小伙计一锭银子,小伙计高兴的收下,又回身嘱咐道:“两位姑娘一会千万不要出去了,刚才楼下来了一个年轻人,估计遇见不顺心的事情了,一进门就要酒喝,我怕他见到两位姑娘再起什么歹心,所以平白的嘱咐一句。”
伊诺与琴儿都是一惊,但是面色仍然不露痕迹。伊诺亲自感谢完了小伙计,才放下筷子皱眉对琴儿说道:“不会是追查我们的人吧?”
琴儿亦是无心吃饭了,忐忑道:“只能祈祷不是了。
”
伊诺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自肺腑间感慨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如此以来,便谁也无心于饭食了,两个人都如坐针毡般。弯月又西移了一分,一直未听见楼下有其他动静,伊诺才略略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来。
小伙计倒是念着琴儿给他银子,偷偷溜上来悄语道:“那位客观喝酒过多,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两位姑娘也可安心了!”
琴儿又谢过小伙计,塞给了一锭银子。小伙计眉开眼笑,照顾的更加周全了。
但是,伊诺到底也是不放心,临睡前与琴儿商议道:“咱们下去看一看那个喝酒的年轻人可好?若是看着不像追查咱们的人,也可安心一点,反正他也喝醉酒睡着了。”琴儿只得点头。
顺着木质的楼梯,伊诺与琴儿尽量轻声轻脚的。此时已近深夜,连那个小伙计都休息去了。
只有大堂里,一个背影萧条的年轻男子,趴在桌子上酣然大睡。伊诺两人走的近一点,越发闻得酒气冲天,都嫌恶的捂着鼻子。
桌子上几大坛子酒全部空空的,酒碗亦是七零八落的散在桌子上。伊诺淡淡一笑,估计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失意之人罢了!
然而,刚要回身走的时候,那个醉酒的年轻男子压在胳膊下露出一角的匕首却吸引了伊诺的注意力!
仔细看去,那柄匕首,何意眼熟至此?小巧而纤细的刀把一览无余露在外面,是不盈一握的闺阁规制。而那只露在外面一截的刀鞘,所镶红色玛瑙则个个打磨的一般大小,价值连城。刀鞘精雕细刻出刻精美异常的花朵,隐约可见是繁密的海棠!
这不是昨晚自己亲手杀人用的匕首更是什么?伊诺百感交集。再细看这个醉酒年轻人的身形,伊诺的心亦是陡然一惊!琴儿想是也猜到了什么,赶紧扶着伊诺回去了客房。
心中复又有绵绵密密的愁绪,眼前又出现那镶满红玛瑙的匕首,仿佛昨夜滴滴冰冷的鲜血还撒在上面。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个拿着匕首的年轻男子。
深夜旅店,他怎么会以如此方式,带着这柄匕首出现呢?伊诺还未理清头绪,真不知道这荒野客店的相遇,是该相认,还是不该相认!
然而,坐在床上还来不及细想,楼下却传来了嘈杂的喊叫声!“有没有喘口气的?快给我们弄点酒菜!快来人啊!”随着一阵杂乱的步子,几个人一进旅店就七嘴八舌的嚷嚷着口渴与饥饿。
伊诺在楼上细细倾听,许是小伙计在自己房间睡得睡了,那几个人喊了好几声他才殷勤的答应。他一出现,立刻挨了那几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其中一人还大声恶狠狠骂道:“你是死人吗?喊了这么久才出来?”
小伙计委委屈屈的告着罪,也只得很快便去准备酒菜和茶点了。
琴儿牢牢的抓住伊诺的手,深深吸了一口凉气道:“小姐,恐怕这才是咱们应该躲避的人。”
伊诺默然的点点头。她仿佛看见,楼下面目狰狞的每一个人,怀里都揣着一个写着‘尹伊诺,杀无赦’六个大字的画像。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
然而,想到那柄匕首,想到那个拿着匕首的醉酒少年,她的心却莫名的安定了许多。
楼下的声音仍是不断地传入耳内,伊诺知道,现在能做的,只有安守客房,希望不被他们发现行迹这一条路了。
一个粗重的声音首先抱怨的说道:“都怪咱们哥四个命苦,让赵贵他们那几个小子抢了先,听说前天他们就把那个尹伊诺给杀了,主子已经赏了他们每个人五十两银子了。”
伊诺的心一紧,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握着琴儿的手不知不觉滑腻了起来。
琴儿猛地抬头,眼中亦是悲光一闪。伊诺亦是会意,难道是乔丹丹她们遇上了不测,让追查的人误以为是自己死了?
又一个尖尖的声音扯着嗓子抱怨道:“可不是吗?咱们奉命追查了这些天,其实是咱们先发现她们的行踪的,反倒让别人抢了功劳,能不郁闷吗?”
伊诺悱恻转首,凄然问道:“琴儿,你是不是也认为丹丹妹妹她们出事了?”
琴儿黯然垂眸,拢一拢伊诺的鬓发:“或许根本没有人出事,只是他们想要邀功,才和主子那么回报的。他们以为咱们死了,咱们不也是活的好好的吗?”
伊诺还要说些什么,然而,楼下又突然而起的混乱声音打乱了两人的对话。伊诺屏息凝神,楼下的局势似乎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粗重声音的人求饶似的哀求道:“少爷,求求您不要杀我,我也是奉了夫人的命令!”
另外几个人也都加入这场哀求,纷纷道:“少爷,我们
都是奉了夫人的命令。”
楼下的对话,伊诺听得一清二楚,月色透过窗棂漫出一丝凄惨的淡淡光晕,照在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因为他听到,那个她熟悉的男子声音,气冲丹田的吼道:“你们都该死!谁追杀尹伊诺都该死!”
那几个人显然都吓坏了,磕头如捣蒜恳求道:“少爷,尹伊诺不是我们杀的!是赵贵他们那几个人干的!我们也是今天才听说的,是他们把那两个姑娘逼的跳河淹死了!”
伊诺握着琴儿的手更紧了,喃喃道:“一定是丹丹妹妹她们淹死了!”
琴儿也是悲戚,然而,楼下的对话还是要继续听的。
许是他们的哀求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那个冷冷又愤怒的声音毫无一丝感情道:“就算不是你们亲手杀死的,你们也是帮凶!这些日子你们搜山又查村,所以你们今晚必须死,为你们奉命杀死的尹伊诺陪葬!”
楼下先是一片哀哭祈求震天,不出一会,却是死静一片了!
伊诺颤抖的缓缓闭上双目,哽咽道:“他也算是为丹丹妹妹她们报仇了!”说完,眼角忍不住有晶莹的泪珠流出。
小伙计受惊过度的叫声回荡在夜空,像是渗人的鬼叫。琴儿抹了一把汗道:“真想不到袁将军以为小姐死了,会是这样的举动!倒也痴情之人!”
伊诺怔怔片刻,无限的感慨与唏嘘都化作一句:“我突然想下楼见一见他。”
琴儿愣了一愣,只说道:“那我陪着小姐。”
“好。”伊诺这样说的时候,脚步已经匆匆的走了出去,亲手打开房门,临下楼又亲手理了理鬓角。突然又觉得莫名其妙、多此一举,反倒自己觉得自己好笑了。
站在二楼向楼下望去,触目惊心的几个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那里,流了一地的血斑驳恐怖,一个并未死绝的人还粗重的喘着气,圆睁着双眼,死死的盯着捅了自己那柄带血长剑。那个捧着饭菜的小伙计已经吓得昏死在了柜台前,饭菜撒的一地狼藉。
伊诺几乎要作呕,两只手紧紧的捂着嘴,身子倾颓的靠在栏杆上。
楼下的尸体间,唯有一人的身影还在苍茫挺立!然而,虽是极力的挺立着,那身影却也像是即将被大雪压弯的青松,孤零零,颤巍巍,寂寥悲怆。手里带血的宝剑上面,就像是他妖艳而浓重的残留仇恨,淋漓不尽。
伊诺心下动容,凝望着这个背影的眼神亦是越来越复杂,像是天上一朵被扯住的流云,变换成各种无法言说的心绪。
“袁将军!”伊诺忍住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终于不顾一切的喊了一声。
然而,那个身影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旧沉浸在他自己的哀婉思绪中。
饶是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也禁不住一个情字,他是真的被刚才那个消息给打败了。他麻木的盯着自己剑,鲜血蜿蜒如钻心的小蛇,啃噬着他的心。
他明明听到了伊诺的声音,但是他站在那里愣愣的想着,难道自己出现幻听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呢?这是怎么回事?
伊诺又一声呼唤传入了他的耳朵里:“袁将军,我在你身后!”
他还是没有动,他怕这是一个白日梦,若是自己一动,这个梦醒了怎么办呢?
伊诺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也离袁浅越来越近。她每走进一步,她的呼唤都会唤起自己对这个持剑为自己杀人的少年的记忆。
记忆中,他是站在雍荣华贵的袁夫人身后的俊朗少年,一把匕首悄然的表白着自己的心。
他是呆立在馥郁槐花香里的倔强少年,被拒后仍然承诺要守护心仪之人家族。
他是冲开家族羁绊细雨中等待的痴情少年,被人驱赶而不退缩。
他亦是为了一个虚假的死讯,斩杀自家奴才的愤怒的少年,心仪之人在眼前却不相信。
他真不相信,他的泪水一点一滴滑下来,自语道:“义妹,我又看到你了,是你的魂魄来看望我了吗?”
转瞬,他又笑了:“你魂魄肯来看望我就好,我只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伊诺喜极而泣,哭声在空荡荡的旅店大堂里分外分明,她亦是顾不得满室的血腥味,走上去使劲的摇着他的胳膊道:“袁将军,真的是我,我还没有死!你醒一醒!”
袁浅一个激灵的执住伊诺的手,青筋暴起,不可置信道:“真的是你,义妹!”
“是我!真的是我!”伊诺数日的奔波感慨与委屈在这一刻全部倾泻,“我还没有死,你晓不晓得我这几日都经历了什么!”
他的眸子中尽是深深的怜惜与庄重的承诺:“没事了,有我就不会有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