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乐师离江竟是住在这样的深深庭院中。”站在一栋高门大户前,白颖华仰面望着面前高高的门户上挂着的匾额,那匾额上正写着“离江府”三个大字。
听她的语气似是甚为遗憾,夙轩不禁侧眸问道:“宫主以为,乐师离江应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
白颖华轻轻摇了摇头,面上神色似虚似幻般浮起了追忆般的模样,然而不待夙轩细看,那神色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许久不曾出现的漠然。纵然是隔着人皮面具,夙轩也感觉到——白颖华又将那一张面具戴上了,冷淡漠然的白颖华,仿佛超然世外,什么事都与她无关的白颖华。
心头划过一丝感慨,倒不知是颓丧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松了一口气,夙轩如同夜空一般的眸子里浮起点点星光——这样不是也很好么,白颖华的软弱,白颖华的可爱,白颖华的温柔,都只有他一个人所独有。
“那么,我们进去吧?”陶夭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见二人似乎是感慨完了,便问道。
白颖华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对着门口的家丁模样的人道:“我等素闻乐师离江大名,今日特来拜会,还望两位帮忙通报一声。”
守门家丁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虽不认得眼前这全身上下都写着“平凡”二字的少年究竟是何许人也,却能隐约感觉到这白衣少年周身不凡的气质,当下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还请几位稍等,小的这便去向老爷通报。”说完便转身进了朱漆大门。
不一会儿,那名守门家丁便回了来,招呼道:“几位客人,请随我来。”
白颖华点点头,又向另外那名家丁道:“若是不久之后有一位背琴的青年人前来,还请这位小哥代为将他引来。”
那家丁问道:“那人是客人您的同伴吗?”
“算是吧。”白颖华轻飘飘地道了一句,便转身向那家丁所向之处行去。行走间衣袂飘然,步伐落落,风姿清雅出尘。
夙轩虽是不满她方才对家丁的叮嘱,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拾步跟上,陶夭本就急着进来见识一下所谓深宅大院,此刻早溜到夙白二人前面去了。
这里是离江府的正厅。
白颖华三人已等了半个时辰之多,但离江还尚未出现。
陶夭在厅中两排客椅之间来回地踱着步,面上一派不耐烦;倒是白颖华与夙轩,这原本是来求访离江的二人此刻早寻了客椅坐下,慢慢品着早一刻离江府的侍女奉上的茶水。而早在白颖华三人前脚进了离江府之时,林之燮便后脚在守门家丁的引领下跟了进来。
只是他甫一出现在三人面前,夙轩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眸中的警告意味十足;而陶夭却是有意无意地挽起了自己宽大的衣袖,于是一条通体全黑吐着红信的小蛇便出现在林之燮眼前,似乎是觉得林之燮惊怖的样子颇为有趣,陶夭还特意把自己白如藕节般的手臂向前递了递,道:“林公子,小黑很乖的,你要不要摸摸它?”
似乎是听懂了陶夭的话,小黑抬起脑袋晃了晃,冲着林之燮“咝咝”几声。林之燮眼见情景可怖,不由得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
陶夭清脆如铃般的笑声顿时响彻正厅,林之燮有些羞恼,然而他看向白颖华之时,却发现后者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不由得有些气馁颓丧,默默地站起身,站到一边去了。
而现在,除了偶尔偷眼看几下白颖华之外,林之燮倒是再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是以陶夭也不好再拿他来恶作剧,顿时无聊许多,时间一长,除了来回踱步,似已没有办法打发时间了。
“陶夭。”白颖华忽然出声,手臂撑在椅子旁的小几上,衣袖有少许滑落,露出白皙的肌肤来,“你再这样走下去,会把离江大师的正厅地板踩坏的。”她浅笑着,右手依旧托着茶盏,“这‘白翎’茶的味道很不错,你也尝尝罢。”
陶夭一顿,随即挠挠头,有点不甚好意思地停了脚步:“哦,好吧。”她走到一张椅子旁,也坐了下来,甫要端起茶盏喝茶,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将袖子挽起,露出小黑的身体,道:“来来,小黑,来喝茶。”
看着陶夭面上一副恶作剧的模样,白颖华不由得摇了摇头,挂着浅笑的唇角微微一扬,唤道:“夙轩。”
夙轩早注意着她——倒不如说是一直注意着她——当下听见白颖华唤他,便应道:“宫主。”
白颖华侧眸,向他的方向微微歪了脑袋,将右手中的茶盏放下,由原先的左手撑着脑袋改为了右手,墨玉一般的眸子里一片云淡风轻:“你看了我这么久,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万没想到白颖华会问这么一句,夙轩一怔,随即别开了目光,就连声音也小了些许,带着一点儿不自然:“没有,宫主面容如玉,光洁无瑕。”
唇角的笑似乎更深了,白颖华没有再追问,将目光移向门口,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味道:“想来离江大师遇到的难题当真十分棘手呢。”
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白颖华却是站起了身,对林之燮道:“答应林公子之事,我等已经做到。”
林之燮满头雾水,然而白颖华却没有解释她此语的意思,而是道:“夙轩,陶夭,既然主人不愿见客,那么我们就不要再自讨没趣了。”
“诶?”陶夭惊讶,就连喂小黑喝茶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白颖华。
夙轩倒对她的行为没有探究之意,只是放了茶盏,起身点了点头。
“等等,贵客请留步!”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清澈的男声,众人看去,只见正厅之侧,疾步走出一个二三十岁模样的男子来。
“贵客请留步,”那男子见白颖华向外行去的步伐停住,松了一口气,忙作揖道,“未能早些出来招待贵客,实在是失礼了。”
陶夭见他是从正厅前侧走出,便知晓他之前一直隐在侧厅看她们的反应,害她们等了这么久——想到这里,陶夭顿时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喂,
你这个人,不仅进门要收钱,还存心让我们等这么久,到底是打的什么鬼主意?!”
“呃,这……真是失礼,这位姑娘,离某也不是存心,还请听离某解释……”那男子频频作揖,似是赔罪。
“不知阁下与乐师离江是何关系?”白颖华转过身来,语气淡淡。
“哼。”见白颖华说话,言语之中似乎并不打算追究此人让他们久等之事,陶夭便只好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乐师离江……是家父。”离勤有些迟疑地道,“迟迟不来见客是因为——家父新近染了一种怪病。”
“怪病?”陶夭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来,也不去计较之前等了那么久一事了。
白颖华轻轻皱起眉,道:“那么——离公子收取求访费,是为了给令尊治病么?”
“正是这样。”离勤点点头,又愁眉不展起来,“只是——已经寻访了月石城大小大夫,却都是束手无策,前段日子曾有个流浪的乞丐前来乞讨,我见他可怜便给了他一顿饭食,下人道那乞丐离去之时,曾说家父的怪病……除陶仙姑之外无人可治。”
“陶仙姑?”白颖华疑惑,提着声调重复这个名字的同时,却是看向了陶夭。
离勤倒没在意白颖华的动作,只是苦恼地摇了摇头:“谁知道陶仙姑是什么人,到哪里去寻,于是在下没办法,只好向聆风居打听消息。”说到这里,离勤又露出了苦笑般的神色,“只可惜,陶仙姑的消息就连聆风居也没有,若要……”
“若一定要知道,不妨出钱要聆风居的人去帮阁下打探。”夙轩忽然道。
离勤的心思全系在自家父亲的怪病之上,倒也没在意夙轩缘何会知晓这不算普及的消息,只当他也曾在聆风居打探过消息,“但是想要请动聆风居的人,却是需要一大笔钱。所以我才……”
“那这跟你让我们等这么久有什么关系?”陶夭忍不住问道。
离勤看了她一眼,道:“家父曾说——前来求访之人若不是心诚,他是不会见的。”
“于是你便用这个方法来考验我们?”林之燮也忍不住搭话了,“但是既然已经设下入门百两的规矩,进得门来的人就算心不诚,也会因为已经花了百两银子而坚持等下去的吧?”
“阁下说的……不错。是以每次进得门来的人一听家父得了怪病想要请他们施以援手时,便忙不迭地离开了。”离勤叹了口气,“故而……”
“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寻访离江大师了吧。”白颖华了然地道。
无奈地苦笑一声,离勤点了点头,“所以今日几位贵客前来,我便想无论如何一定要请你们帮忙了——如果能够等得很久,说明你们也确是有求于家父,到时,我便可以提出要求……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不等下去,这就要走了?”陶夭嘻嘻一笑,“所以你不愿意放过好不容易出现的大鱼,就自己全部招了?”
点了点头,离勤一脸的苦涩:“几位已经明白,家父如今是无法为你们制琴了,若是想要离去,就请便吧。”说完,离勤便转身,打算离去。
“不知离公子,可否将令尊的病情告知在下?”白颖华忽然出声,阻住了离勤离去的脚步。
——若放在平日,她是断然不会理会别人的事情。然而此次不同,她既有求于离江,施以援手也不是不可,更何况——若她所料不差,这件事根本无需她花费多少力气便可解决。
离勤脚步一顿,随即惊喜地转过身来:“莫非阁下是——”
白颖华摇摇头,浅笑着一揖:“在下白颖华,并非阁下在寻的陶仙姑,不过在下自幼随家师学医,或可为令尊的怪病出一份力。”
虽然也有失望,不过离勤也知自己方才确是多想了——陶仙姑,听名字便知应是女子,而眼前这少年,纵然身量纤细,却也应该不是女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离勤侧身,道:“那么几位贵客,请随我来。”
于是一行人便向着离江乐师的起居室而去。
“这……并非怪病。”切脉良久,白颖华站起身,对一脸殷切希望的离勤道,“而是,黑蚕蛊。”
“蛊?!”离勤大惊。
白颖华点点头,道:“《西南蛊志》第七卷一百二十三条,黑蚕蛊,以千条黑蚕瓮三年而成,制成几率是百分之七,制成之后要以处子之血将养七日,方可完全成蛊。中此蛊者,每七日便会疯癫一次,其余时间智商与三岁小儿无异,待第十个七日到来,便会彻底疯掉,待第十七个七日到来,便会西逝。离公子,令尊是否是如此症状?”
“白公子,所言不差。”离勤此刻全然相信白颖华可以救得自家父亲,激动道,“家父已经发病九次,而后日便是白公子所言的‘第十个七日’了……还请白公子救救家父!”他心中此刻,全是庆幸。
可谁知白颖华却是摇了摇头,道:“黑蚕蛊属于怨蛊,如要想解,必得找出下蛊之人,看这时间,似乎是不够了。”语气中不无遗憾。
“什么——?!”一下子从希望到绝望,离勤脸色惨白。
“不过,或许陶夭姑娘可以救令尊。”白颖华浅笑淡淡,把目光投向身边一直欲言又止的陶夭。
陶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不知道什么黑蚕蛊啦,但是娘亲说过,如果我重要的朋友中了蛊毒,可以取我的血来解。不过这个什么离江可跟我没什么关系……”
“请陶姑娘救救家父!”离勤忽然噗通跪下,哀求道,“还请陶姑娘……”
“啊喂喂,你不要这样子啊。”陶夭连忙跳开,摆着手,一脸惶恐,“你、你你……你先起来!”
可是离勤却是依旧跪着:“之前在前厅让各位等那么久实在是抱歉,离勤在这里给各位赔不是了,还请陶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家父吧!”
陶夭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只好求救般看向白颖华,白颖华递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便对离勤道:“离公子
还是先请起吧,我等还有求于离江大师,离公子这般大礼我们可受不起。”
虽然这番话并未明说陶夭会不会救离江,但离勤却是明白其中意思,当下便只好起身,又对白颖华和陶夭作了一揖:“那便拜托几位了。”
白颖华这才侧眸看向陶夭,笑道:“夭夭。”
陶夭还是第一次听闻白颖华唤她“夭夭”,当下受宠若惊,有些欢快地道:“唔,既然姐……既然公子还要找这个老头儿有事,那放点血也没什么。”说着便挽起衣袖,从腰间取下一柄短刃,在手腕上轻划一道。
血流沿着那细线般的伤口流出,正滴在面容枯槁的离江大师唇上。血色殷红,将离江的唇也染得鲜红。陶夭顿了一下,忽然道:“喂,那个谁,你过来把他的嘴巴掰开。我可不想白流这么多血。”
离勤忙上前一步,将自家父亲的嘴巴打开,好让那血流进嘴巴中。
大约放了有一小碗的血之后,脸色苍白的陶夭道:“好了,估计这样就差不多了。”说着,她便抽回自己的手臂。
“来,夭夭。”白颖华上前一步,扶着有些踉跄的陶夭坐下,而后取来早已准备好的纱布,“别动,我来给你包扎。”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涂了一些在那道细线般的伤口上,白颖华轻轻地用纱布将陶夭的小臂缠裹起来,最后打了个精巧的结,“这样便好了。”
陶夭顿了一下,抬起仍旧有些苍白的小脸:“公子……”
“嗯?”白颖华正在收拾剩余的纱布和药膏,闻言只是侧眸应了一声,手下动作并不曾停。
“你是第一个对夭夭这么好的人。”陶夭忽然就红了眼眶。
怔了一下,白颖华面上泛起温和的笑意:“是么。”
“嗯!”似是怕她不信,陶夭狠狠地点了点头,又道:“比夭夭的娘亲还要温柔,夭夭受伤了,娘亲从来都不曾为夭夭包扎,也从来都没有唤夭夭作‘夭夭’过……”
白颖华闻言,停了手中动作,伸出右手,缓缓抚上陶夭的发顶,面上的笑意愈发温和:“夭夭。”
陶夭睁着红红的眼睛看着她,紫色的眸子里荡漾着水光。
“辛苦你了。”就连声音也是温温润润的,白颖华向离勤道,“不知离公子可否为夭夭安排一处房间,让她休息一下。”
“这个自然,几位救了家父,不若就住下,待家父醒来我们再设宴感谢。”离勤道,“不知白公子,意下如何?”
白颖华点点头,浅浅笑道:“正好我等还有事要拜托离江大师,就麻烦离公子了。”
“哪里哪里,来人!”离勤了却心头大事,整个人都开朗许多,唤进一个丫鬟来,他道,“你们带这位陶姑娘去客房休息。”
“是,少爷。”丫鬟应声,转向陶夭道,“姑娘请随我来。”
陶夭不舍地看了一眼白颖华,白颖华便笑道:“夭夭先去休息,你方才流了那么多血,此刻当好好休息,我还要再为离江大师切脉,晚点儿再去陪你。”
“好。”点点头,陶夭站起身,跟着丫鬟离去了。
看着陶夭的身影消失在院中,白颖华这才收回目光,走到离江的床榻前,伸手切上他的手腕。
“白公子,家父……情况如何?”
不一会儿,白颖华收回了手,对一脸期待和担忧交杂的离勤道:“离公子不用担心,令尊半个时辰内便可醒来,还是先预备一些米粥之类的流质食物,待令尊醒来喂他服食,以恢复体力。”
“好,我这就去吩咐。”离勤点头。
“那么,我们也不打扰令尊休息了。”白颖华拱手,“不知离公子是否介意在下等人在府中四处游览一番呢?”
“这个自然是不在意的,各位随意,哈哈。”离勤心情颇好,满不在乎地应了。
白颖华微微一笑,道:“林公子不妨也去休息吧。”
林之燮闷闷地点了点头,向离勤道了一声告辞,便直接出了门。白颖华也向离勤一揖:“那白某就先告辞了,待令尊身体稍好,还请离公子派人前来告知。”
“这个自然。”离勤点点头,“如果白公子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吩咐便是。”
白颖华浅浅一笑,转身,出了门。
——至于某个人,即便她不开口,也自会跟上来的。就算她开口让他去休息,只怕也会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回来,倒不如……不理他。
夙轩也确如白颖华所想,她前脚刚动,他后脚便与离勤道了告辞,跟了上去。
离江府虽不如落华宫的别馆那般开阔,却也和普通大户人家一般,有几处不错的亭台楼阁、小湖溪流。白颖华信步便到了一处名为“琴心亭”的地方,这亭子旁有一丛松林,其间蜿蜒流出一条约莫三尺宽的小溪来。
白颖华进了亭子,在亭柱旁的石椅上坐下,侧身,垂眸望着亭下的曲水流过。
夙轩走进亭子的那一瞬间,看见的便是她这般似要融入周围空气之中一般出尘淡雅的身影。
“宫主。”他出言相唤。
白颖华回过眸来,见他来了却一点惊讶之色也无,依旧浅浅淡淡的笑容挂在唇角,墨玉般的眸子,长长的眼睫轻轻簌簌一动,道:“夙轩。”
夙轩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呵呵,夙轩,这离江府,其实也不错。”白颖华却是笑了,如是道。
夙轩点点头,自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外面天寒地冻,离江府中却仿佛甫至初秋一般,只让人微觉凉爽,并没有严寒之感。这大概全赖地下的熔炉之功罢,只是要能有这般的财力筑起这样面积的熔炉,这离江府或许并不似那离勤所说的经济拮据才是。
“宫主你究竟,打得如何算盘?”夙轩终究忍不住——她方才对陶夭的态度,太让人生疑了。
白颖华闻言,却是轻笑了一声,看向他的眸光熠熠地闪着光:“那夙轩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打得如何算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