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棱关前,高大的城门上。穆幽身着一袭银翎盔甲,双手背负在身后,森冷的眸光自盔甲的缝隙间疾射而出,战意笼罩了敌方。
城楼下不到五十丈的距离之外,便是朱雀国的大军。
朱雀国大军阵前正中是一位身着盔甲帽插翎羽的将军,在他身侧还有一骑,却是坐着一个一袭布衣的男子,那男子身材瘦削,一副尖刻面相,尤其那一双狭长的眼睛,漆黑的眼珠里一片阴鸷,那眼神落在谁的身上,谁便会无端感觉到一阵不舒服。
穆幽眸光一扫,却并未在阵前看见什么东西像是“神器”,心中不由浮起一片疑惑和紧张。疑惑的是为何朱雀国大军来犯却不拿出那所谓“神器”,紧张的却是担心此乃疑兵之计,那可破城墙的“神器”不知是否被朱雀国隐秘地运到了什么地方,等着在关键时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长叹一声,穆幽转身。
城楼之下,朱雀国的大军渐行渐近,终是在距离城楼不到三十丈的时候,那将军抬手示意大军停步,随即从身后的士兵里点了两人前去叫阵。
那两名士兵走到城楼下,扯着嗓子叫起阵来。
“喂——!玄风国的龟孙子们,你们爷爷驾到了,还不赶快出来跪迎?!”
“就是!快点出来迎接你爷爷!出来!”
“这么久都不出来,该不是怕了你爷爷了吧?!哎——爷爷我怎么教导你们的?见到长辈要尊敬,怎么躲在城里面不敢出来了?该别是怕得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吧?啊?哈哈哈……”
“龟孙子们,快出来给爷爷请安了!”
……
听着城外不堪入耳的辱骂,守城的将士们都一脸义愤填膺,然而却没人敢在穆幽面前说什么。半晌,穆幽狠狠地皱了皱眉头——这样的辱骂若还不动怒,便当真不是个男人了。但是……
付承走过来,见他如此,神色也微微地凝重几分,他凑到穆幽耳边耳语两句后,穆幽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然付承却是对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后,穆幽一咬牙,大手一挥,道:“去,挂免战牌!”
穆幽此言一出,跟在他身边的那几个亲卫士兵顿时都变了脸色——玄风国一向国势强盛,自昊德帝即位以来,还从未在这种找上门来的战事中挂过免战牌,如今只不过区区一个小小的属国,他们竟然要挂免战牌?这不是不战而败吗?!
一时之间,几个亲卫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谁都没有动。穆幽本来转身便向城楼下走去,一回头却发现他们都没动,顿时大怒:“听不到老子说的话吗?!还不快去给老子把免战牌挂上!”
“是,将军!”几个亲卫兵忙立正敬礼,声音洪亮地回答,而后动作一致地转身,眨眼间便去挂免战牌了。
穆幽望着他们一溜烟消失的身影,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不战而挂免战牌,这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他总不能为了自己的面子就逞强好战,用自己手下这些将士们的性命去为他挣那莫名其妙的面子!
——两天前,钦差到达玉棱关时,他接到圣旨的那一霎那完全是震惊地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也揣测过当今圣上的用意,但是无论怎么揣测,他都不相信那看起来还没长成的少年能有何破敌之计!但是……他觉得那少年没有,他也没有。
——将在外,皇命有所受有所不受。他不曾给那看起来单薄的少年半点好颜色,那少年也不像是会计较的人。但是,昨日发生的那件事情,实在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也直接将他对那少年的轻视之心尽数抹消。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那少年与他的军师连下六六三十六局围棋,却一局未负!付承的棋力如何,他再清楚不过,而深夜他与付承商议对敌之策时,不经意间谈到那白衣的少年,付承便告诉他,那人绝非池中之物,更不可小觑。十八胜十八平的结果,并非他棋力尚可与之一战,而是——那人对于棋局之中的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那十八平,可能无非是兴之所至,不想他这个军师面上太过无光而已。
最后,付承告诉他——那人的眼神,非是淡然,而是犀利。不过一日便知他付承这个军师对将军穆幽的影响之大,故而不曾正面威慑,故而不曾正面在意过穆幽使的那些个绊子。昨夜他一夜未眠,今早天刚亮便收到探子的急报,他急匆匆登上城楼,却不想——
再度长叹一声,穆幽双手负在身后,几乎是一步一顿地走下了城楼。付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眼底却闪着与穆幽的颓丧完全不同的光芒。
城楼下,穆幽与前来打探情况的无情正撞了个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无情率先开口:“穆将军。”
穆幽点点头,侧身就要绕过他离开。然无情却伸手拦住了他,语气不卑不亢:“穆将军,宫主请将军议事厅一见。”
穆幽皱了皱眉:“白大人?”
“是,请将军务必随在下前往。”无情的语气依旧冷酷,看着穆幽的眼神也一片淡漠。话音未落,他便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只怕是无情从未做过这般动作,是以这一个动作在穆幽看来,不像是邀请,而更像是胁迫。
但,身为下臣,他也不得不从。当下点了点头,示意无情在前面带路。
玉棱关,穆幽的将军府原本便在城楼下不远处,他随着无情走回将军府,一进议事厅,便望见一袭白衣的漂亮少年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厅中上首正中的椅子上,右手以手肘为支点,支着脸颊撑在扶手上,一双眼睑微微半阖的墨玉眸子里流光璀璨。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在看见这一幕时,穆幽还是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唾液,呆了片刻。玉棱关的守将一职虽然不比边疆将领的艰苦,但常年待在军营里倒是真的,成天面对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再加之军营中的
生活……他虽不介意,却也实在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夙轩一见穆幽的反应便倏地冷了脸色,狠狠地咳了一声。穆幽被这一声蓄意的咳嗽惊回了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穆幽面上泛起一丝红晕,却还是反应极快地走到厅中,拱手为礼:“末将拜见钦差大人。”
白颖华实为殿前闲人,这个身份却是除却皇室中人,见者皆须跪拜的。但军营中原本便与宫廷朝堂不同,故而穆幽这一拱手,也不算是失礼。更何况,白颖华原本也并不在意这殿前闲人的身份,更遑论穆幽的跪拜了。
随意地摆了摆手,白颖华示意穆幽无须多礼,微微启唇道:“穆将军,坐。”
穆幽听到白颖华的声音,却是不敢怠慢地走到一边的椅子边,坐了下来,心中却还在感叹——这少年不仅容貌出众,声音也不似寻常男子那般粗犷,而仿若清冽的泉水涓涓流过细细的鹅卵石一般,令人心神迷醉。
“白大人,不知找末将前来,有什么事情?”穆幽坐定后,便侧了侧身将眸光投向上首的白衣少年,认真问道。
白颖华却是微微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狡黠笑容,那笑容看得穆幽心底一阵寒凉,白颖华才浅笑着道:“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本宫有些无趣,想要游览一番这玉棱关,又苦于没有向导,这便想到了穆将军。”
穆幽闻言一怔,随即面色陡然便黑了下去。
——敢情这不谙世事的小少年差人大费周章地把他从城楼前线拽过来,只是要他陪着去逛街?!
白颖华唇角勾着慵懒魅惑的笑意,清雅如玉的出尘面容上浮着一层淡漠的神色,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里却转着似是而非的笑意,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怎么,穆将军不愿么?也是,穆将军战事缠身,只怕是抽不开身呢。可前日本宫方至时,穆将军也曾说过有任何不便就告诉将军呢。”
穆幽闻言,面上黑色的煞气更重了,却偏偏又发作不得——“战事缠身”?笑话,他都挂了免战牌了,兵力布置与作战计策都还没想出来,他忙个大头鬼!但是这钦差大人到的那一天,他也的确说了有什么要求都一定会满足……该死!他总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个钦差大人,倒是当真不可小觑!
“啊啦啦,这可如何是好呢。”白颖华的声音再度响起,微微地,带着那么一丝几不可察的调侃,与似乎不那么真心实意的幸灾乐祸。
穆幽咬了咬牙,抬眸道:“不知钦差大人想要何时出发?”
这声音中的咬牙切齿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白颖华闻言便作出一副微微惊讶的模样来,然那惊讶的模样只浮现片刻,她便微微眯了眯那一双美丽的眼眸,笑意阑珊:“穆将军此言——可是表明愿意作陪呢?”
穆幽此刻只恨不得拿了自己的长刀狠狠地砍上那笑得奸诈的白衣少年几刀,但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先不说他时不时会感觉到的冷意,就是那白衣少年周身偶尔会露出气息的几道影子,都不是好相与之辈。更何况他虽身在朝堂,却也多少知晓自己国家的殿前闲人是个什么来头——江湖众人闻风丧胆的魔宫之主,魔君白颖华,他可不觉得这少年的名头是那些没事吃饱了撑着的长舌妇们胡诌的。
再度咬了咬牙,穆幽只怕是要将一口白牙全都咬碎了和血吞,深吸了几口气后才道:“能够陪伴白大人,是末将的荣幸。”
——官腔这种东西,他不屑,那人只怕也不屑,但有些场面却是一定要撑起来的。
低低的清冽的轻笑声响起,似乐声一般飘荡在议事厅中,萦绕不散。穆幽一张脸黑得好似锅底,煞气浓重地望着上首那抬袖掩唇轻笑的白衣少年,心里一千一万个悔不当初——他要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死也不会说“任尔差遣”的这句话,死也不会!
“宫主,玩笑开过了,乐子也找过了,是不是该说正事了呢?”就在穆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扇着自己嘴巴子的时候,一道沉沉的温和声音响起。然这声音原本极为温和,好似三月春风,却为何穆幽只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寒意自脚底蔓延而上,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自己身在冰天雪地之中。
听到夙轩说话,白颖华这才止住了那甚为愉悦的笑意,微微侧眸望了他一眼,果不其然在后者面上看到重重怨气,她不禁又微微地笑了,那眸子微眯、唇角微勾的模样煞是醉人。夙轩一怔,面上九重怨气登时便消散地一干二净,脸颊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红晕,那一双夜空一般的深邃眼眸倒是睁得晶晶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白颖华身子一震,从未想过夙轩这般神色竟然如此温馨可爱,墨玉眸子里闪过一丝不知所措,她再度转回眸去看厅下坐着的穆幽,薄唇微启,声线已然回复如初时的清冷:“穆将军,若朱雀国没有‘神器’,穆将军以玉棱关五万守军对朱雀国十五万大军,有几分胜算?”
穆幽一愣,一时间没能明白话题怎地突然就回归正轨了,然他也不过呆了那么一刹那便又回过神来,答道:“若是没有那能够轰碎城墙和防御工事的‘神器’,以我五万大军对他十五万大军,也至少有五成胜算。”
白颖华听了,似是有些不大满意,微微蹙了蹙眉,声线愈发清冷:“只有五成?”
穆幽闻言,方才因为话题转正而变回原来颜色的脸顿时又黑了——啊喂,你这个这么嫌弃的“只有”是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打仗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你以为史书上那些以少胜多的战役一抓一大把吗?但是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底说说,面上却还是努力维持着平静:“末将未曾与朱雀国的军队正式对上,而根据之前的战报,之前我玄风国的将士们一遇到那‘神器’便溃不成军,故而末将是将朱雀国的军队已经操练了数年的方向估计的。”他顿了一顿,神色又
严肃了一些,“如果白大人真的有办法让朱雀国的军队没办法用那‘神器’,末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将朱雀国的混蛋全部留在这玉棱关!”
说到最后,穆幽已然是倏地站起身子,怒目圆睁,气壮山河。
白颖华微微抬眸,长长的眼睫颤了颤,唇角再度勾起一个笑容,却是带着那么一丝欣赏:“希望穆将军不曾虚言。”这声音里的自信那么地彰显,甚至带着三分的冷傲,七分的凛然。穆幽呆了呆,望着白颖华的眸光倏地便塞满了一种名为激动的东西,亮闪闪地发着光:“白大人……此话当真?!”
白颖华站起身,望着他,微微勾了勾唇角,笑意阑珊:“三日后,丹霞关的三万守军便会抵达玉棱关,届时,穆将军便可取下城门之上的免战牌了。”
“什么?!丹霞关?”穆幽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瞪着那风姿卓越的白衣少年。
——自丹霞关到玉棱关,中间有杏玦山脉的阻挡,一般行军来说,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抵达。若这少年所言非虚的话,那么也就是说,这少年早在半个月前便算到朱雀国会在此时抵达他玉棱关,也早就想好了退敌计策,甚至……连怎么让朱雀国的‘神器’无法使用都算计好了?
白颖华却没去探究穆幽心中的震惊,只是云淡风轻地道:“五万对十五万,穆将军有五成胜算;若是八万对上十万,不知穆将军有几成胜算?”
穆幽闻言,全身一震,满脑子都只回荡着这白衣少年的一句话,言语不能。
“啊,如果那十万还是虚弱的软脚虾呢?”白颖华微微垂了眸子,半阖了眼睑,神情顾盼之间风华流转,那薄唇之间逸出的话语一如方才那般清冽,却无端让穆幽愈发觉得周身寒冷了。
——军师说的没错,这少年绝非池中之物,更不容小觑!
夙轩微微一笑,看也不看厅下的穆幽,只迈步站到白颖华身边,道:“宫主,如今已得了穆将军的答复,我们是不是应该——?”
白颖华侧眸望了他一眼,道:“暂时不急。”顿了一顿,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拂袖离去,只留下一句“你不准跟来!”在议事厅中回荡。
夙轩脚步顿了一顿,随即扭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穆幽,而后也拂袖追去。穆幽站在厅中,颇为无辜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也不去计较为什么夙轩要瞪他了,毕竟得了这么一个大好的消息,他可要抓紧时间去布置才行。
穆幽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之后,便已然成竹在胸,转身便去找军师付承商量三日后大战的一切细节了。
白颖华回到穆幽准备的客房之中,甫一寻了椅子坐下,便毫不意外地看见一袭玄裳从唯一开着的窗户里翻了进来。她无奈地抽了抽眼角,道:“出去。”
夙轩却好似完全没听到一般,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凑到她身边,笑眯眯地道:“宫主动心了~”
白颖华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呆怔了片刻,随即没好气地丢给他一个白眼,寒声道:“若要发疯,便出去发。”
夙轩嘻嘻一笑,那模样看起来竟是半分谪仙味道也无,倒好似是不务正业的纨绔一般,伸手便将她捞进自己怀中,笑意盎然:“宫主,你之前答应随我回家的。”
白颖华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曾说,男女授受不亲。”
夙轩一怔,随即也笑道:“宫主现在是男装。”
白颖华终是再也忍不下去了,额上爆出一根青筋,随即右手一扬,一掌拍出,夙轩无奈,只得松开她,闪身躲过,再看白颖华时,却是见她满脸淡然,但那墨玉眸子里却明显写着:“就是男装才有问题好吗?!”
夙轩微微一哂,唇角划开一个温和的笑容:“若要夜探敌营,你休想甩掉我。”
“……”白颖华一怔,随即丢给他一个寒凉的白眼,转身便进了内室,夙轩甫要跟上,便见眼前的两扇房门啪地合上,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笑眯眯地转身出去了。
——夜探敌营啊,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培养感情加揩油吃豆腐的机会!为了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需要养精蓄锐~!
且说玉棱关外三里处驻扎的朱雀国大营之中,主帅营帐里,正有两个男子举杯对饮,开怀大笑。
“哈哈哈,国师大人的‘神器’果然厉害!那穆幽好歹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将军,今儿居然挂了免战牌,哈哈哈……”一身盔甲的男子正是朱雀国大军的主帅,朱正德。他正端着大碗,和对面的男子碰了一碰,一饮而尽。
对面的人便是之前在玉棱关外那只着布衣的瘦削男子,见对面的男人说话之间露出的洋洋得意之态,他心里一阵作呕,却不得不强作笑颜地附和了两声,而后才道:“这穆幽,本国师也是听说过的,只怕他当真有些本事,这挂出免战牌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调兵围攻我们。”
“诶!国师大人杞人忧天了!我们大军一路走来,可半点抵抗都没遇到,这玉棱关虽有五万守军,可在我们十五万大军面前,那就什么都不是!离这里最近的城市里都只有一些官兵,翻不起什么大花样,至于那丹霞关的三万守兵嘛,这相隔千里,其间又有山脉阻挡,就算是急行军,没有个半个多月也是到不了的,国师大人尽管放宽心好了!”那主帅又是一碗酒下肚,用手撕了一大块牛肉塞进嘴巴里,口齿不清地劝慰着那被称为“国师”的男子,“再说了,国师大人的‘神器’一出,就算那穆幽再有本事,也敌不过‘神器’一声响!”
听他这样一说,那男子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来,自早间叫阵之后一直在跳个不停的眼皮子也慢慢地消停了下来。他笑了笑,便就着那主帅的意思又喝了一碗酒。
然这酒肉尽欢的两人并不知晓,他们那称霸天下的梦想在这一刻便已然粉碎,三日后开战之时,便是他们葬身在异国他乡之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