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下夙轩将众人支出房间,待关了门窗,他才缓缓转过身来,走到床榻前,撩开衣摆坐下。
床榻之上躺着的白衣人儿,虽然身着一袭男装,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
触目,皆是令人心惊的片片血迹。
那张让他牵肠挂肚的绝世容颜,此刻却苍白单薄地仿佛一张纸。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人的一颦一笑。
——因为云家姐妹下毒暗害云瑢而雷霆大怒,因为秋沉落三言两语便伤心落寞,因为她们开心欣喜而露出温暖的笑容,因为武明老祖为南宫夫妇说了好话而对他敬重有加……
微微皱了皱眉,玄衫男子轻轻抬起手,抚上白衣少年苍白瘦削的脸颊。
然而,异变突生。
“——呵,没想到,你这不男不女的怪物还有人喜欢!”躺着的白颖华忽然睁眼道,只是说话的声音语气,倒完全不似“白颖华”。
夙轩大惊,忙要开口,却见白颖华的表情似乎是极度痛苦一般,忙扶道:“宫主?!”
然而那人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只是道:“我有没有人喜欢,与你何干。还有,快点从我身体里滚出去,尚还未到十五年之期!”
这一句话,语气和声音却是像极了他所认识的白颖华。听到“十五年之期”,夙轩一惊,也顾不得再去唤她,而是收了手,驻足细听。
果然,接下来“白颖华”再张口,已是换了另外一副语气和声音:“哼,既然当初我们定下契约,我就不会违背。你以为我和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人类一样吗?!”
“——那你就快点滚回你的地方去!”
“我话还未说完,你急什么?莫不是怕被你在意的那个小丫头看到?呵呵……她可总有一日会知道的~还有,我答应给你十五年时间,可不代表你可以随意糟蹋这副身子!若是你想着在把身子交给我之前先毁掉的话,哼哼,到时可别怪我对你那个小丫头不客气!”
“你敢——!”
“怎么?害怕了?——害怕就给我好好珍惜这副身子!否则,可别怪我提前回收这副身子!”话说到最后,却是愈发飘渺虚无。
话音未落,一袭白衣的女子便闭了眼眸,直直地倒了下去。被自己刚才所见一幕惊怔住的夙轩忙伸手接住她的身子,轻轻抱回床榻。然而就在他甫一放下她的那一霎,怀中的人儿睁开了眼睛。
他张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干涩的,一个字儿也说不出。
倒是睁着墨玉眸子的女子望着他,忽然开口道:“云——?”
夙轩身子一僵,然而面上神色不变,唇角划出一个温柔的弧度:“是我。”他扶着她坐在了床榻边,然后坐在了她身边。
——第二次听见这个“云”字,他倒要看看,这个“云”,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何他从不知晓,却能在她心底刻下这般深刻的印记。搞清楚以后,哼,才能将那个什么“云”的痕迹完全抹去,烙上属于他夙轩的印记,不可磨灭。
“真的是你么,云?那——”怀中女子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真好,以前看小说,里面说穿越的人会梦到前世的人……原来竟真有这回事。”
他简单地“嗯”了一声——他虽不知晓那个“云”是什么样的人,但是,见她两次将他误认为“云”,想来这个“云”与他,当是有几分相似。
“那——云,我父母如何?还有启呢?还有寒的父母和小夜的父母……他们还好么?”她忽而低下头,低声道,“是我笨了,经历了丧失女儿这种事情,哪个父母还会好……”
“你别担心,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已经不难过了。”他看不得她面上自责悲伤的神色,不禁出言安慰。
她抬眸望他,忽而笑道:“云你知道么,我在穿越那一个时空,遇见一个和你很像的人。”说到这里,她忽而低眉,“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和我很像的人?你觉得他如何?”他急急地问。
她抬眸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云你对那个人很好奇?很少见你这么着急的样子哦。”她低笑一声,“或许那个人是你的前世也说不定呢!只是啊,他身上太多秘密了,我……虽然觉得好亲切,可是——我不敢,不敢接近。”
他身子一僵,忽然笑道:“既然你说,他是我的前世,那他对你,与我对你,当是一般……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不如让他帮你——我无法帮你,就让我的前世去帮你罢。”
她诧异地抬眉,见他一脸认真,眼前忽然闪过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在断魂谷中的神情,笑道:“你看,就连这认真的模样,你们两个,也是一模一样。”
他不知该如何接话,然而她却继续道:“可是——云,你不知道,我——我……我不能接近他,不能。”似乎是肯定了什么一般,她轻轻地,却坚定地自顾自点了点头。
他一怔,随即想起自己方才看见的那些奇怪的景象,忙道:“为何?什么叫‘不能’?”
“因为……呵呵,云,因为我不能害了他啊。”她忽然抬起纤细的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只剩下十年了,云,我……”
“只剩下十年?为什么会……”他心中一凛,问道。
却不想她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放下手道:“我骗你的啦,瞧你吓的!呵呵~云还是这样子啊,总是这么好骗。”
夙轩一怔,随即明白——
——她以为他是还在她原来那个时空的“云”,她不想说出来,让那个“云”担心。
——她一直都是这样,独自承担,逞强得让人心疼。
“我知道,云,你是来找我要答案的吧?”坐在他身边的她忽然认真地看向他,如是道。
他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她轻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会来。”绽出一个狡黠地不似她的笑容,白衣的女子忽而伸手搭上他的肩,凑近他的唇,轻轻点了一下。
“前一世的湛墨,确实喜欢你,云。”她面颊上
带着一丝羞涩的红晕,墨玉般的眸子清亮,“可是——那个‘湛墨’已经回不去了,所以,云,忘了她罢。这里也只是一场梦而已。记得醒来后,要寻一个比我还要好的女孩子,结婚生子,一辈子幸福美满,喜乐安康。”
话音未落,她便闭上了眼眸,再次昏睡过去。
一袭玄色衣衫的男子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越揽越紧。
腾出一只手轻轻触了触被她吻过的唇,玄衫男子唇角划开的笑容,仿佛一个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
他低眸,起身将她放置在床榻上,盖上锦被,掖好被角,而后轻轻地,弯下身子,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既是你主动来招惹我,那就别想再逃掉了。不管你是“天煞之星”还是旁的什么,我——都要定你了。
直起身子的玄衫男子,夜空一般的眸子里星光璀璨。
打开房门,玄衫男子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秋沉落、云瑢和欧阳浔立刻迎了上去:“如何?”
“宫主已无大碍,只是还须静养。”夙轩轻笑道,“云小姐,麻烦你与小姐给宫主换一下衣裳了。”
云瑢和秋沉落对视一眼,顿时喜出望外地跑进房中。
欧阳浔却依旧站在房门口,对着一脸莫名笑意的夙轩抱拳道:“夙公子当真真人不露相,教在下佩服地心服口服。”
“世子过誉了。”夙轩笑着还了一礼,“夙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便绕过欧阳浔,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欧阳浔望着那一袭玄衫消失在房门后,面上的表情,愈发严峻。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宁蝶宁舞已经回来了,还带回了苍山派的庆长老和阎掌门。
“阎……掌门,您怎么来了?”欧阳浔迎上去。
谁知他有心遮掩,阎飞昌却有心揭开,直接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叫什么掌门,叫师伯!”
欧阳浔垂头,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道:“师伯。”
“这还差不多。”满意地点点头,阎飞昌道,“我去连翘那里坐坐嘛,谁知道这个小丫头急急忙忙一路闯过来还喊着救命,所以我就跟着一起来啦!”
“多谢庆师叔。”欧阳浔向一边的温婉女子行了个礼,道,“我义……弟旧伤复发,还请师叔帮忙诊治诊治。”
“浔儿不必多礼,既是你的义弟,便也算半个苍山派门人了,他在里面吧,我这就进去看看。”虽然已是过了不惑的年纪,这女子举手投足皆是温婉和蔼,当下便虚扶了一把欧阳浔,而后进了屋子。
欧阳浔心切,便也跟着进了去。
倒是被晾在一边的阎飞昌不满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气哼哼道:“哼,死小子,有了心上人就忘了师伯了,真是重色轻友!”
刚前脚踏进屋中的欧阳浔脚步一顿,随即转过身来,笑容灿烂地道:“不知师伯要不要一同进来看看?”
“干、干嘛,死小子笑得这么寒碜人干嘛?”阎飞昌看着欧阳浔少见的“甜美”笑容,顿时只觉全身发凉。
欧阳浔上前一步,笑容不变:“哦,我忘了,师伯有这么大一个门派要管,日理万机,自然是不能在这里多耽搁了。”依旧维持着令见者脊背生凉的笑容,欧阳浔狠狠地踩了某小胡子一脚,“师侄挂念义弟,就不送师伯了,师伯慢走~”
被狠狠踩了一脚的阎飞昌脸色瞬间变黑,但是周围可还是有两个小丫头和两名落华宫属下看着的,自然不能失了掌门风度,于是阎飞昌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气哼哼地瞪了某个敢于踩他脚的小子一眼,拂袖离去。
欧阳浔这才稍觉解气,转身进了屋子。
庆连翘见他走进来,轻叹道:“浔儿,掌门师兄他毕竟是长辈,你也不要做得太过了。”一袭蓝色袍子,庆连翘坐在床榻边,正捏着白颖华的手腕切脉。
欧阳浔不在意地道:“他气一阵子就过去了,正好他生气了不来找我,我的耳根子还可以清静几天。”上前一步,他道,“怎么样,师叔,颖华他……如何?”
收了手,庆连翘面上划开一个令人心安的温和笑容,道:“你们不用担心,她现在身子很好,想来再过几个时辰便可以醒来。”
“怎么会……方才还……”欧阳浔诧异地抬眸看向秋沉落,却见后者也同样是一脸的茫然。
“难道说——当真是夙轩的功劳?”云瑢猜测道。
庆连翘微笑道:“怎么,这个孩子没事了,你们倒一个个都露出这么担心的模样,是不是——不想她好起来啊?”扫了一眼三人,她继续道,“若是浔儿不想呢,那师叔就勉为其难地让她多躺几日吧,也算是好好休息了。”
“哎?师叔,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欧阳浔吓了一跳,忙道,“颖华没事,我们当然高兴了,师叔你想哪去了。”
“就是,浔大哥,怎么你这个苍山派的师叔也和那个小胡子一样啊!”秋沉落同样被吓了一跳,丢了个白眼给欧阳浔,欧阳浔顿时有冤说不出,一脸苦瓜相。
云瑢轻笑几声,道:“你们把庆长老想得太坏啦,长老不过是跟我们开个玩笑而已。”她倒是一眼就看出眼前庆连翘的不简单来——不过切脉便知晓颖儿是女子,虽然有很多疑问却压而不发,还开了个玩笑对方才欧阳浔“目无尊长”的行为微示惩戒,这苍山派——果然不简单哪。
庆连翘自然也对这个点出自己实在目的的温婉女孩儿多看了几眼,而后不禁点了点头:“这位姑娘倒是比浔儿心细多了,医者当救死扶伤,我怎么会害人呢?看来浔儿对师叔颇为不相信啊,师叔很难过……”
欧阳浔身子一僵——他就知道他不应该在这个师叔面前招惹阎老头,要知道这两人可是……
秋沉落看看欧阳浔又看看庆连翘,忽然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大哥你和阎掌门不是旧情人啊。”
听秋沉落提起这个,云瑢和欧阳浔皆是唇角抽搐,只有庆连翘颇为好奇地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好像挺有趣儿的。”
“什么有趣不有趣啊,只不过前几天阎掌门来找我大哥找的特别勤快,我还以为他们俩是一对儿呢!”秋沉落扯起自己的一缕发丝把玩起来,“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他们俩不是一对!”
“哦?这是为什么呢?”看着欧阳浔和云瑢嘴角抽搐满头黑线的样子,庆连翘觉得颇为有意思,便顺着秋沉落的话头问道,“为什么现在你觉得他们不是一对儿了呢?”
“呃,因为落儿她大彻大悟了,对,大彻大悟了。”欧阳浔直觉秋沉落接下来的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是以忙出言打断。
秋沉落却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欧阳浔,理所当然道:“因为我发现,你们才是一对儿嘛!”
“……”
——小落,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浔大哥跟庆长老是一对儿的啊!
云瑢在心底哭笑不得。
“……”
——落儿……大哥给你磕头了,您老人家能不要天天琢磨着给我塞一大堆形形色色不知所谓的“旧情人”吗?!
欧阳浔在心底仰天长哭。
“哈哈哈哈,这小姑娘倒是有意思。”庆连翘哈哈一笑,“我和浔儿是一对儿?哈哈,这个想法不错,来来,浔儿,既然这小姑娘都这么说了,你也该表示表示不是?”
欧阳浔张大嘴巴望着那个笑得一脸奸诈的女子:“不是吧——师叔!落儿她胡说也就算了,您老人家不要真往心里去啊!阎老头要知道非打死我不可啊!”
“……我还真不知晓,咳咳,大哥你,还有这样一面。咳咳,咳咳咳……”忽然,从床榻上传来低低的声音,夹杂着咳嗽声,却是白颖华醒了过来。
“颖儿!”
“颖儿!”
“颖华!”
秋沉落是扑了过去,抱着坐起身的白衣女子掉起眼泪;云瑢虽是站在一边,然而却也是红了眼眶;欧阳浔自不必说,上前几步:“颖华,你醒了。”虽然极力按捺了内心的情绪波动,却是除了秋沉落之外的人都听出了那一丝担忧和欣喜。
“我没事,落儿你莫要再哭了。”无奈地抬手拍了拍秋沉落的背,以示安抚。白颖华直起身子环视了一圈,却是没见到玄衫,只是看见一个颇为眼熟的女子,微微一思便想起眼前女子是谁,白颖华颔首:“晚辈一点小伤,倒劳烦长老大驾,实在是过意不去。”
庆连翘早在秋沉落扑过去那一刹那便起身了,此刻也点了点头,道:“此乃医者本分,白宫主不用挂心。何况你是我浔儿师侄的义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白颖华望了一眼欧阳浔,后者有些讪讪地挠了挠脑袋,白颖华便浅浅一笑:“如此,晚辈也不再虚礼。如今晚辈已无大碍,多谢前辈援手了。”
“嗯。既是如此,我也就先回去了,只是这几日白宫主最好多多休息,莫要再与人动武。”庆连翘点点头,如是嘱咐道。
“多谢前辈提点。”白颖华抱拳,“只是还请前辈原谅晚辈不便行动,不能送前辈离开了。”
“这个无妨,有浔儿便可。”庆连翘微微一笑,转身,“浔儿,你不送师叔一程吗?”她看向欧阳浔的眼神里,闪着他无比熟悉的狡诈光芒。
认命地哀叹一声,欧阳浔对白颖华道:“我去送送师叔,颖华你好生休息。落儿你也不要打扰颖华太久。”
“知道啦,大哥你快去吧!”秋沉落回过头来冲他撇了撇嘴,摆了摆手倒好似在赶他一般。欧阳浔无奈地摇摇头,对白颖华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云瑢,示意她多看着点秋沉落,而后才转身走了出去。
“浔儿啊,你对那个白颖华——”庆连翘走在云来峰的山路上,目光漫过路边的花花草草,语气也漫不经心,然而跟在她身后的欧阳浔却知晓她话语中含着的认真意味。
见欧阳浔似乎没有主动回答的意思,庆连翘便继续道:“师叔觉得,你似乎很是在意那个孩子啊。”
“师叔说的……不错。”欧阳浔只得应道。
庆连翘点了点头,忽然停了脚步,抬头道:“浔儿,你看。”她抬手指向头顶刚刚飞过的一排白鹭,“多么美丽的生物。”
“是啊。”欧阳浔不知晓她究竟是何意思,只得应道,何况那一排白鹭也的确体态优美,飞翔的姿势好似仙女一般优雅。
“浔儿你,便好似这样一只白鹭。”庆连翘垂下手来,浅笑道,“虽然优美,却必须生活在鹭群中,过着闲云野鹤一般散逸的生活。”
欧阳浔知道她话还未说完,便垂着头站在一边听着。
“官场黑暗,不适合你。江湖是非多,也不适合你。”庆连翘叹道,“只是,那白颖华,却是注定要与这两个地方纠缠不休的。你可明白?”
“……弟子愚钝,还请师叔原谅。”欧阳浔微微皱了眉,虽然口中依旧恭敬万分,然而他措辞却非“还请师叔示下”,而是“请师叔原谅”,这其中的意味,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似是早已料到欧阳浔会是如斯反应,庆连翘长叹一口气:“罢了,这是你的人生,要如何过,便由得你自己去选择吧。”
“多谢师叔理解。”欧阳浔躬身作揖。
“——只是,浔儿,不要一时冲动,后悔一生啊。凡事,需三思而后行。好啦,你也送了不短的距离了,心里还挂念着那女子吧,回去吧。”庆连翘说完这话,便施展轻功,飞身而去。
欧阳浔直起身子,望了望庆连翘飞身而去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天际徘徊的一行白鹭,转身向悟心院的方向而去。
——有些事情,不是想不冲动就可以不冲动的,师叔。
——若是这样简单就可以做出不会后悔的选择的话,那人生也不会如此生动多彩,令人期待了,不是吗,师叔?
——更何况,到底做出的选择会不会后悔,还要等做出选择之后才能知晓,不是吗?若是在做出选择之前就否决一切看起来会让人后悔的选项,这人生,还有什么走下去的意义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