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被夙轩推开,玄衫男子高大的身形将院中情况挡去了大半,云瑢向前蹭了一步,想要看清些,然夙轩已经踏进了院落,云瑢从他的步伐中看出了焦急,还有十二万分的轻柔。
她不禁顿住了脚步。
玄衫男子走进院落中,云瑢远远望见主屋门前的台阶上,一团白色的人影正抱着膝盖坐着,单薄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只手抱着膝,另一只手却只是向前伸着,微微蜷曲的手指前两寸处,一个胖乎乎的小鸡布偶被放在椅子上。
云瑢一怔,那一袭白衣的人儿风华绝代的面容上,浮着一层她在这一世从未见过的委屈和伤心。
玄衫男子开口,语气柔柔地,仿佛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惊了眼前白衣的人儿一般:“宫主。”带着无限的怜惜和宠溺。
那一袭白衣的人儿便微微抬起头,伸出一只手,扯住了那玄色的衣袖,仰起的面容上,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夙轩,你看,落儿她又不理我了,明明我没有杀人的,我……”
那一袭玄色的衣衫便就着她的力道,在她身边坐下,而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发,语气轻柔地道:“嗯,宫主没有杀人。”
云瑢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瞪着眼眸看着院中的情景。
“那、那……那为什么,为什么落儿不理我呢……”低低地垂着脑袋,一袭白衣的女子倚在玄衫男子怀中,神色愈发地落寞。
玄衫男子轻轻舒了一口气,垂眸望着怀中的人儿,笑道:“小姐没有不理你,宫主。”他牵起她的手,而后轻轻地,将她的手放在小鸡布偶的脑袋上,道,“小姐不说话,是因为小姐和神医前辈打了赌,过几日,小姐就会和你说话了。”
那一袭白衣的女子原来是如何冰雪聪明的人儿,然如今,玄衫男子这样说了,那倾世绝艳的清瘦面容上,竟真的浮起了安心的笑容。
她信了。
看着白衣女子将布偶搂进怀中,絮絮唤着:“落儿,落儿,落儿……”
玄衫男子这才远远地看向院门口的云瑢。
然她早已别开了脸。轻轻抚了抚白衣女子的发,玄衫男子站起身,道:“宫主,地上凉,来,坐在椅子上。”他向她伸出手去。然而那一袭白衣却不管不顾,只是坐在台阶上,有些固执地将布偶放在膝上,墨玉眸子无比认真地望着布偶上那两块圆圆的黑布,小小声道:“落儿,你小小声跟我说话就行啦,我不会告诉师傅的,嗯!你跟师傅打了几天的赌呀?”
然布偶半点动静也无。白衣女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抬眸看向玄衫男子,道:“夙轩夙轩,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和落儿要说话。”
玄衫男子身子僵在原地,片刻后,他终是收回了伸着的手,向她温柔笑道:“好,那宫主有事,便唤我,我就在门外。”
白衣女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微微垂了眸子,玄衫男子退出了院门,轻轻地,将门掩上。
微微抿了抿唇,云瑢问道:“她究竟怎么了?”
夙轩瞥了她一眼,道:“如云小姐所见,宫主如今,只认得那布偶。”长叹一声,他道,“前些日子,秋沉落与宁舞下山去逛集市,却被有心人使计掳走,她以为那山贼凌辱了秋沉落,于是将整一个山寨二百多人,尽数屠戮。”
斜睨一眼云瑢,夙轩继续道:“不过后来发现那被糟蹋的不是秋沉落,是宁舞。秋沉落不知去向,她也愈加地喜怒不定。神医前辈只身下山去采药,却不知为何落入了巨海帮的手里,对方修书前来,要毒娘子一命换一命。她便只身去了。”
说到这里,夙轩轻笑一声,似是又想起当日那风华绝代的一袭白裘一般,片刻后,道:“敬香城巨海帮中,埋伏了近三百人,依然是几乎被她杀尽。”顿了一顿,他侧眸看她,“在清理最后十几人时,消失已久的秋沉落出现,然而却当着她的面,唤另外一个人‘颖儿’。”
“什么?”终是再也忍不住惊讶,云瑢失声叫出了口,“另外一个人?小落认另外的人作‘颖儿’?这怎么可能?”
夙轩夜空一般的眼眸中忽地浮起一层杀意:“没什么不可能的,不过好在秋沉落在寒月冰棺中并未睡足七日,否则今日你恐怕就不是在玄风国的席别上见到秋沉落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寒月冰棺?那不是银月国的……”云瑢冰雪聪明,只是想到寒月冰棺来自银月国,她顿时住了口,清亮的眼眸里映着夙轩面上的杀意,道,“……和宫瑾羲有关吗?”
夙轩这才正眼瞧向她,夜空一般悠远的眸光里闪过一丝赞赏:“不愧是云小姐,这么快就猜到了。”赞赏是诚心的,然这话却有些不怀好意了,夙轩轻笑一声,道,“宫瑾羲将秋沉落掳去后,便着意想要篡改秋沉落的记忆。寒月冰棺效用之一便是——只要在人睡在冰棺之中时稍稍施以催眠术,便能达到篡改记忆,甚至是操控其人的效果。”
“那小落——”云瑢皱眉回想了一遍今日所见秋沉落,尽管那她那一副端庄尊贵的做派确实有些让她大跌眼镜,但小落还是小落,并未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是以疑惑顿生。
夙轩微微挑了挑眉,眯起眼眸,想起一个多月前见到的冰棺,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他确是小看了秋沉落,秋沉落不仅回忆起了白颖华究竟是谁,连带着冰棺的效果也一起打破,而那找回记忆控制权的反噬,竟是直接让那具“寒月冰棺”碎裂了。尽管只是仿造真正的寒月冰棺做出来的赝品,但其中所用的玄晶材料确是货真价实的,不过含量不高罢了。不然若是真正的寒月冰棺,秋沉落即便是不曾睡满七日,也只会将所有人忘得一干二净。
——想来他所料不错,祭殿果真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
“秋沉落睡的那一个,应该只是赝品。”夙轩道,他轻叹一声,“我想云小姐应该知道,秋沉落在宫主面前
将别人认作她,对于宫主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云瑢点点头,想起方才院中所见情景,心中一片酸涩。
“更何况——秋沉落说她是杀人恶魔,叫她不要碰她。”夙轩微微垂了眼睫,别开眼眸,想起当日所见,心中愈发地窒闷,愈发地酸疼。
云瑢立在他身边,半晌才道:“——或许这么说有些不近人情,夙轩,但不可否认的是,颖儿她手中,确实沾染了千条性命的鲜血。”顿了顿,云瑢忽然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身边有些诧异的玄衫男子,“我私下曾向盈月打听过,只藏花国倩妃一事,颖儿手中人命,已逾百条——这是小落不知道的;小落知道的,颖儿间接动了手脚的,也有钱家和丁府百余条性命。平阳坡和花熙昭对峙时,颖儿将藏花使团除宋琛和花熙昭外尽数……除掉,那是三百余条性命。加上你方才说的,山寨两百余条性命,巨海帮近三百条人命……直接丧于颖儿之手的,已有千余条人命了。”
玄衫男子自她说了第一句话便转眸蹙眉望着她,眼眸中流露出来的光芒随着她的话语渐渐地冰冷下来,直到她说完了,他才冷冷地出声:“云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轻叹一声,云瑢抬起眼眸望向头顶已然暗沉的天空,道:“没什么旁的意思,只是——我想我可能猜到了一点颖儿之所以会如此的原因。”
夙轩猛地伸手将她转向自己,低喝道:“你说什么?”
云瑢好笑地伸手指指他紧抓着自己肩膀的手,道:“只要有关颖儿,你就方寸大乱,夙轩,这样很容易陷颖儿于不利之境啊。”
夙轩讪讪地松开了手,道:“云小姐方才……方才的话,可是真的?”
“方才的话?哪一句?唔,难道是‘有关颖儿’那句?”云瑢鲜少见到夙轩如此模样,登时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岔开话题。
夙轩轻咳一声,面上神色愈发地不自然了,然而他心中时刻都记挂着白颖华的病症,还是正经道:“不是,方才云小姐说,可能知道宫主如今这个模样的原因,不知云小姐,这原因是什么?”所谓“对症下药”,知道了原因,就相当于解决了一半的问题。
云瑢性子原本就较为沉稳,此刻自然也知道见好就收,开玩笑总要有限度的。点了点头,云瑢郑重地望向夙轩:“虽然我知道你对颖儿的心思是真真切切的,但——感情这个东西,变化多端,非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总之夙轩,请你和我发誓,不管将来你与颖儿的结果如何,你都不可以将我告诉你的事情告诉别人。一个字都不可以。”
夙轩一怔,随即神色沉静道:“我和你发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她,也绝对,不会将你今日所说告知别人一星半点。”
云瑢点点头,道:“我信你,也希望你莫要辜负颖儿的信任。”顿了顿,她道,“夙轩,你可还记得,之前在苍山派,你问我,为何对待颖儿的前后态度相差如此之大?”
“自然记得,云小姐当时回答的是,不过是放下前世恩怨。”夙轩点点头——有关白颖华的一切,他自然全都记得,半点不会遗漏。而看此刻情形,白颖华的过去,他此刻终于有机会知晓一二了。
云瑢笑了笑,道:“没错,非是我故弄玄虚——”她忽地仰起脑袋,望向夜空,声音也愈发轻淡起来,含着一丝飘渺的味道,“我与小落,颖儿,前世——是形影不离的挚友,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误会了颖儿。”
“不,其实到底是不是误会,我并不能确定。毕竟那是我亲眼所见……但现在,不,早在我决定不去追究的那一刻,我就决定相信颖儿了。啊啊,这些跳过,总之夙轩,你要明白——我们三个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们的家乡是同一处。那里……虽然没有这里美,但那里也有那里的好。而在那里,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和目的,杀了人,是要偿命的。”
“在那里,生命是平等的,没有谁本就该死这样的论断。因此,不管是因为什么,生命都是最不可轻易剥夺的。不像这里,上位者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便能决定一些人的生死。在我们的家乡,就算是最有权力的人,都不可以轻言他人生死。”
“杀人,这是我们从来都不曾想过的。”云瑢表情淡淡地望着夜空,似乎在回忆,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想一般,“因为每个人是平等的。这就是为什么,小落身上从来都不曾有真正的公主气质——因为公主是上位者之一,然而小落却是将每个人都平等相待的,不管是外面走街串巷卖力气讨生活的小贩,还是皇城里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所有的人,在小落眼里,都是一样的。”
“所以她才会对杀人如此反感,如此厌恶,如此害怕。唔,或许说出来你不信,小落虽是同颖儿一同闯荡江湖,莫说杀人,就连让别人见血,都不曾,也不敢。小落的武器是白绫,那不是没有理由的——虽然她自己说是为了好看,但是我知道,她潜意识里不想伤害任何人。在小落的世界里,她的江湖应该是有大侠,有女侠,有飞檐走壁的轻功,还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快意生活。”
“我知道这在你们看来实在是很可笑。可原本,我也是这样以为的。”云瑢似乎是站累了,提起裙角坐在了院子门口的石阶上,轻笑了几声,她仰着脑袋继续道,“更甚者,我想,很久以前,颖儿的江湖也一定是那个样子的——有各种各样厉害的前辈,也有只会三脚猫的小角色,还有拥有悠久历史和各种传说的门派。那个时候,颖儿的世界一定和小落一样,可如今——”
夙轩在她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听着。
“可如今——颖儿的世界里,除了血腥和杀戮,就只有阴谋和诡计。一片黑暗,她唯一的光芒就是小落了。所以其实这一点都不难理解,为什么她会甘愿用自己去换小落,为什么她会无论如何都将小落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为什么她会不惜任何
代价也只求小落平安幸福。那里面除了前世情谊,还因为——小落是她的光芒,是她的救赎。”
“小落是天真,有的时候也很笨,但其实我想,颖儿想要的,不过就是和小落一般的,寻寻常常的日子。不需要大富大贵,也不需要高人一等,其实颖儿她要求的很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仿佛总是在和她作对……”
“夙轩,我知道你们对于不相干的人的性命看得很淡,似乎无关紧要。但小落不同,我不同,颖儿她……也不同。”云瑢的声音愈发地轻淡,然而夙轩却听出了一丝惆怅和哽咽。
“纵然是为了小落,纵然是为了生存。”她几乎是咬着唇在说了,夙轩借着天际洒下的月光,看见她早已泪流满面。
“杀人的罪恶感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消失的,夙轩,颖儿她——她其实是在害怕啊。”云瑢仰面望着夜空,然而泪水终究还是滑下了脸颊,落在她身边的石阶面上,碎了。
“即便前世颖儿是黑帮的人,可却从未杀过一个人。可是这一世,为了保护小落,为了她自己,为了我,为了她想要守护的东西和人,她杀了那么多的人,她只是个寻常的女孩子,她也只是个……寻常的人……”
“她一直都是靠着小落才支持下来,因为她身边一直有小落,小落不会害怕她,不会厌恶她,不会抛弃她。但是、但是——如果小落、如果她……”
云瑢说不下去了,她泣不成声。
月光清冷,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了云瑢断断续续的,极小声的抽泣声。
那一袭玄裳的男子僵着身子,僵着面容,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发呆。
身后的院门被微风轻轻地拂开一道缝,有些执拗的,破碎的低唤顺着门缝溜了出来,弥散在浸了月色的空气里。
“落儿,落儿你说话呐……”
——如果那唯一的一道光芒也熄灭了,如果那唯一的一个人也伸出双手推拒了,如果那唯一的温暖也变得冰冷了……
——怨不得她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怨不得她会买醉十几日,怨不得她宁愿溺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想再睁开眼眸看一看这让她绝望的世界。
眼前闪现过相遇以来那一袭白衣每每落寞心伤的神色,夙轩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渐渐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院内台阶上蜷缩着一袭出尘的白衣,院外的台阶上,一袭玄裳僵直着脊背。
月色愈发地寒凉了。
许久之后,云瑢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听了我这么久的絮叨。”她脸色还有些苍白,然而却还是轻轻绽开一抹笑,向夙轩望了一望,道,“若要对付宫瑾羲,尽管吩咐。虽然我手中没什么势力,但是紫雪国有。”
夙轩回过神来,掩去眸中神色,向她点了一点头:“如今宫主如此,只怕云小姐那边一时顾及不到,还请云小姐多多小心。”顿了顿,他又道,“云小姐不进去看看宫主么?”
“好……”云瑢顿了顿,刚要道个好字,却不想一道紫色人影一闪,落在两人面前:“王妃,再不回去,王爷怕要起疑了。”
云瑢皱了皱眉,道:“去告诉他,我和小落在一起,还有,今晚我要在小落这边休息,就不回雪冉院了。”说着,她便转身要推门而入。
“呃,王妃,”紫月又道,“那个,从两个时辰前起,王爷就和落小姐在前厅喝茶了——一直喝到现在……”
“什么?!”云瑢惊唤一声,随即忙捂住了嘴巴,向身后门缝中看了一眼,见没有惊扰到院中人,这才放下手来,低声道,“带我前去!”
夙轩轻笑一声,道:“那云小姐,明日再见。”
云瑢点点头,随即站起身,掸了掸裙摆,对紫月道:“走吧。”紫月点点头,随即便随侍在她身侧,向前厅而去。
夙轩望着云瑢远远地消失在夜色里,这才转身推开门,向那一袭白衣走过去。
尹天阁,月祈院。
这里是银月国使者在四国会谈期间的住所。此时,主屋中正亮着明晃晃的宫灯。
坐在上首的银袍男子看也不看跪在屋中正瑟瑟发抖的几个男人,而是径自张口唤道:“烟罗,绮罗。”
“属下在。”一左一右,分别闪出一红一黑两道倩影,正是宫瑾羲的贴身暗卫绮罗和修罗十三骑中的舞烟罗。不过现在修罗十三骑折损了一名,加之许久前折损的两名,算起来这修罗十三骑如今有只余下十人了。
“这些个废物道天机子在蔓株城,虽然路途远了些,但四国会谈结束前,我要见到他。”宫瑾羲的语气里含着一丝杀气,顿了顿,他补充道,“不论死活。”
“是,主上!”两女同时应喏,随即只见一黑一红两道人影闪过,再细看时,这主屋中,哪里还有二人的影子。
宫瑾羲缓缓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茶盏,微微垂眸看向跪在下首的几人,道:“好歹还是打听到了些东西,本宫便留了你们的性命。”
“谢主上,谢主上隆恩!”几人忙不迭地叩拜。
然那银袍男子却又缓缓伸手将才放下的茶盏端起,轻轻呷了一口,道:“不过,死罪虽可免,活罪难逃。”唇角勾起一个阴沉的弧度,他低唤:“罪罗。”
无人应,然不知何时,堂下便多了一道花花绿绿的衣衫。
小少年依旧面无表情,手中不知何时已经紧扣了五个手掌大的锯齿金轮:“一。”他数道。
“啊——”一声惨嚎伴随着四溅的鲜血,在堂中喷洒而出,跪在最前方的那人,生生断了一臂。
亲眼目睹那人鲜血四溅,断臂在地上滚了一滚,最终停下,余下四人皆是惨白了一张脸。就在此时,那平板无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稚嫩的,毫无感情地:“二。三。四。五。”
片刻后,月祈院传出一阵刺破云层的惨叫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