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分说地将云瑢放在床榻之上,雪慕远看着眼前这张颇为苍白瘦削的素颜,忽地就觉得心情十分不好,便道:“小蝶,速去请御医来。”
跟进来的宁蝶一愣,刚要说什么,便听云瑢道:“我没事,不劳王爷操心。”她此刻已经冷静了些,也不再心悸。白了雪慕远一眼,她想起方才小蝶慌张样子,心下焦急,出口的话便不那么客气了,“还请王爷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云瑢虽然这么久以来都将他当做空气,却从未如此明显地说出来赶人的话,雪慕远剑眉一皱,忽地想起宁蝶的话,便看向她:“小蝶,你方才说的‘出事了’,是指什么?”
云瑢心中咯噔一声,联想到半个多月前墨寒别馆的落华宫人禀报的消息,说是有人在追查“湛夜寒”与她的关系,当是时她便嘱咐所有落华宫人以及湛夜寒各明面掌柜,决不可将她的身份泄露——毕竟,有一个老狐狸知道就已经很难对付了。
此刻雪慕远定是想到了什么,但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了,给小蝶递了个眼色,她便跳下床,挥开雪慕远伸过来拦阻的手:“小蝶,我们走!”
——比起她身份泄露这微不足道的事情,她更在意方才小蝶所说的“出事了”。
只是小蝶虽有武功傍身,但却根本不是屋中雪氏兄弟的对手,是以雪慕远闪身便点了宁蝶的穴,看向云瑢的眼睛里闪着寒光:“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云瑢心中焦急,却还有理智,只得停了脚步,正眼看向雪慕远——她知道,瞒不过了。但还是要赌一赌:“王爷,实话和你说了吧——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你,原本我与老狐狸约定,如果三年之后我还是执意要走,那他便会下旨让你休了我。但是现在我告诉你,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我还是会走!麻烦你给我一封和离书。”
她向他伸出手,却是要和离书。
雪慕远被她这一句话怔在原地,面上神色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抑或是无所谓。但雪凌宇却邪邪一笑,道:“三皇兄,三皇嫂许是有故人病了呢,你就许她前去吧。”他绕过宁蝶行至雪慕远身边,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随即又是邪邪一笑。
雪慕远一顿,随即解了宁蝶的穴,冷哼一声:“王妃既是想要去探望友人,直说便是。记得早些回来。”说完,他便拂袖离去。
雪凌宇向云瑢眨了眨眼睛,也转身随着雪慕远去了。
云瑢虽是觉得情况不妥,然而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拉了小蝶便向外奔去。
雪弥城。独孤府。
依旧是之前白颖华与秋沉落一行人来游玩时住的那个小院落,此时院中却站满了人。
其中一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南宫神医和卉娘走了出来,倒是秋沉落的外公上官邪与宁舞留在房中照顾她。
“前辈,如何?”欧阳浔心急地上前问道。
南宫墨轩叹了一口气,抬眼扫了院中神色各异的众人一眼,道:“落儿没有大碍,从脉象上来看,只是中了‘梦贪欢’,已经服下解药,本该一炷香时间便会醒来,但是……”
“但是?”欧阳云峰接道,神色间满是担忧。
卉娘瞥了一眼这俊俏小子,没好气道:“但是落儿却始终不醒,这其中缘由,我们也不知晓。她的身子除却中了‘梦贪欢’,虚弱了些之外,并无其他问题,但却一直昏睡不醒,想是与你们不肯说出的事情有关。”
卉娘话音未落,院中数十道眸光便落在了他和另外一人的身上。
闻言,欧阳云峰顿了顿,随即低下了头,摆出了一副“死也不说”的模样。
本就心急知晓白颖华的下落,此刻见他如此,众人皆是沉下了脸,一袭红衫的血柒更是黑曜剑出,直指欧阳云峰的眉心:“说!”
然而欧阳云峰却只是微微扭过了头去,没有开口的意思。
孤月看着眼前笼罩着一片低沉气氛的众人,终是把目光投向了那边倚着墙壁仰头望天的粉衫女子。
——两日前,他接到来自歆然的消息:落华危。
彼时他方至雪见城——之前公子与小姐说要去见云瑢,小姐又道许久不曾与公子单独出游,于是公子便吩咐他们先行去雪见城准备,顺带查探云瑢被指婚前后的消息。然而他方至雪见城便收到消息,刚开始以为是有哪一方势力要对付落华宫,然而去长卿分宫一问,却是一片平静,当是时他心中一片疑惑,然而歆然断不是乱开玩笑的人,是以他将此消息派人送去落华宫在四国各处的别馆分宫,自己和茜茜则是快马加鞭地赶回了雪弥城。
但是,除了见到昏迷不醒的小姐之外,对于公子的下落还有小姐遭遇了什么,歆然却是闭口不提。
今日,夙轩、欧阳浔、血柒与盈月带着落华宫中“月”字尾的宫众,赶到了他家,然而歆然却还是只字不言,甚或另一个当事人——欧阳家的另一脉的小少爷欧阳云峰,也是一副不愿告知的模样。
到底公子他……
血柒本就是随性的杀手出生,处事待物又都含着一丝孩子心性,兼之失踪的白颖华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是以见到欧阳云峰似是打定主意不说,当即大怒,就要拔剑砍人:“你到底说是不说!不说我就杀了你!”
——他不是没想去自己找,但是……雪弥城中独孤家与乐家势力最大,若是这两家合力都找不到,他一个人,又能如何?不若逼问出线索,再去救人!
一柄剑挑开他的黑曜剑,同样一袭红衫的妖娆女子挡在欧阳云峰身前,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就叹了一口气。
欧阳浔也狠狠地皱了眉,走过来向欧阳云峰道:“云峰,救人如水火,如果颖华她真的身陷险境,你这样做,岂不是害她?”
——都是他的错,原本两月前他便已经要打定主意回玄风国去寻颖华,然而却不想在沉默了数个月后,花熙昭开始小动作不断,担心家人安危的他只好留在凤凰城
,暗中布置,与花熙昭虚与委蛇。
欧阳云峰顿了顿,抬眸望他,张了张口,却又低下了头。
这景况重复了数次,是以院中众怒已起,卉娘抢先叫道:“算了,不指望你们了,我自己去找!我就不信,颖儿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说着,她便怒气冲冲地作势要冲出院子。
南宫墨轩忙拉住她:“卉娘,先莫激动,颖儿那孩子的本事你也知道,没人能够轻易伤得了她的,或许她……是去追伤害落儿的凶手去了也不一定。”
——只是,这说辞他自己也不信。落儿不过是脖子上有一道十分浅的皮外伤,另外中了“梦贪欢”而已,对方看起来并不是想要伤害落儿性命,倒更像……更像——
想到脑海中闪过的那个可能性,南宫墨轩猛地瞪大了眼睛,瞬间飘身至独孤歆然身前:“到底颖儿如何了,丫头!”
“轩?”卉娘诧异。
独孤家与南宫神医交谊深厚,独孤歆然虽然和孤月独月不同,不是怎么与南宫神医来往密切,但这相熟的情分尚且还是在的。她看着眼前分明已经想到了事情关键的老头儿,微微别开了目光,道:“前辈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孤月终究忍不住了,轻唤:“歆儿。”语气中有着浅浅的慨叹和恳求。
独孤歆然看向他,又看了看自方才起就一直包着一汪眼泪的独月,垂了眸子:“哥,茜茜,你们对那白公子,倒真是情真意切……”
“二姐姐、二姐姐,你就说嘛,茜茜好担心公子,茜茜……公子他救过茜茜和大哥的,二姐姐……”独月揪着她的衣袖,抬着一双泪汪汪的眸子瞅着她。
独孤歆然身形一顿,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沉默片刻,开口道:“我真的不知晓,白公子的下落。”这一句话出来众人方要发怒,便又听她道,“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青莲园。”院中众人几是同时飞身而出,她却是伸手扯住了独月,“茜茜你莫去,太危险。”
“歆然!”欧阳云峰惊唤。
独孤歆然紧了紧自己扯着独月的手,长叹了一口气:“云峰,我也觉得——那个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死。”
“但是——”欧阳云峰的眼眸里塞满了不忍。
“死?二姐姐,公子他……不会的,二姐姐,公子那么厉害,怎么会、怎么会死呢?我不相信!我要去青莲园!”独月挣开她的手,跑出了院子。
低叹一口气,独孤歆然看了一眼欧阳云峰,也飞身而去。
——如果茜茜看到了,如果她看到了……又要,哭了吧……
欧阳云峰望见的那一个眼神里,含着深深的不忍和无力,像是有什么东西,一波一波,淹没了歆然眼中的光芒。
他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眼前又浮现出那紫衣少女绽放给白衣公子的笑颜,无奈地闭了一闭眼眸,他也追着歆然的脚步而去。
青莲园。
在城中搜寻了一阵才看到“青莲”二字,经吟莲教一役的众人心中皆是一颤,步伐更是加急加大起来。
然而甫一进去,却是整座园子都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寂静。
众人担忧有埋伏,便放缓了脚步,警戒起来。
然而走了没几步,南宫墨轩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轻声向卉娘道:“卉娘,你……闻到什么香味没有?”
卉娘一顿,也用力吸了吸鼻子,而后看向南宫墨轩,轻轻皱起眉:“轩,这个香味……好像是……”
“颖儿?!”两人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一致的惊怔,异口同声道,然而下一秒想到了什么,再顾不得可能会有的埋伏,直接飞身而去。
见两位前辈如此失态,血柒、欧阳浔等人更是心惊,顾不得疑惑,也忙跟了上去。揽月甫要飞身前去,却忽地不经意瞥到不远处的树下似有一片青绿色衣角,便直接抽了剑,一剑刺过去:“什么人?!”
“啊啊救命啊我可不是坏人啊!”这样丝毫不顾形象地叫着躲开了揽月的剑,一袭青绿衣袍的男子抓着自己的小折扇跌坐在地上,惊恐地望着满身杀气的揽月。
见到眼前之人的面容,揽月顿了一下,收了剑:“苏默书?”
此人正是随白颖华一行人前去吟莲教营救南宫夫妇时的便宜向导,“江湖百晓玉面书生”——苏默书。
“是我没错啦,嘿嘿,揽月女侠,好久不见。”苏默书见眼前女子收了剑,便嘿嘿笑着自地上爬起身来,小折扇一摇一摇的。
揽月皱了皱眉,方要不管此人,忽地想起什么,便直接拎了他的衣领飞身而去,只留下苏默书的尖叫:“啊啊啊啊啊!!!!”
血柒与南宫夫妇赶到中庭时,只看见满地殷红,满池殷红。
散发着淡淡的,浅浅的,仿佛要随风而逝的莲香。
而那满目殷红的血泊中,跪卧着一袭玄衫。玄衫铺展,浸上了那飘着淡淡莲香的殷红。血泊中,玄衫边,静静躺着一截断掉的紫玉箫,箫尾缀着一条已经殷红的流苏。
——那是白颖华从不离身的,紫玉箫。
那一袭玄衫就那样跪卧在血泊中,垂着脑袋,任由散落的青丝滑进已经黏稠的血泊中。
“……不,不……不会的……”血柒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忽而缓缓地、缓缓地,抬步走过去。
——他不相信,他绝对、绝对不相信!!!
有一些血,顺着石板的缝隙流向了他。欧阳浔缓缓蹲下身子,伸出手去,触到那冰冷至极的石板,黏上一道血丝。
“颖……华?”他闭了眸子,低低地唤,声音空洞茫然。
“颖儿、颖儿?轩,颖儿她……”卉娘惊得抬手捂住了嘴巴,随即两道清泪流下,“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南宫墨轩也瞪着眼睛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满目鲜红,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不曾说出。
——这一年多来,
他总是想着要如何阻止颖儿成为天煞之星,阻止颖儿颠覆天下……然而,然而现在,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吗?因为不信任自己的孩子,处处堤防、调查,所以——现在老天来惩罚他了吗?!
揽月、孤月、嫣月、夭月俱是惊怔在原地,满心空白。
“不——!!!”良久,忽然响起歇斯底里的一声尖叫,却是嫣月合身扑进了血泊,“公子啊啊啊啊啊——!!!”
独月甫一看见眼前这景象,登时瞪大了眼睛,就在此时,一袭红色衣衫挡住了她的视线,却是跟来的独孤歆然。
“现在你们看到了。”她低低的声音响起。
“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们。”
“那个人……这么重要的话,一直以为他还在哪里活着,不好吗?”
“但是现在,你们看到了。”
“那个人……应该不可能——还活着了。”
“骗人!”夭月忽地回过眸来,血红的眼眸瞪着她,“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那个人、那个人……连黑佾都无法伤害到她,她不会死的!
“……没错。”抬袖拭了眼泪,揽月声音里还带着哽咽,独孤歆然却听到了那么一丝坚定,“公子他,不会死的。”
——没错,公子他,不会死的。
孤月回过眸来,覆着半边黑色面具的容颜上扯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歆然,好好照顾茜茜。”
——他孤月所追随的“月”,绝不会轻易坠落。
“是,她还没死。”忽然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不,或许已经死了,也不一定。”
也不管揽月等人射过来的杀人视线,苏默书摇着小折扇继续悠哉道:“不过你们要还是在这里摆出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的话,估计她就真的不可能活着了。”
“你什么意思?!”血柒与欧阳浔蓦地回眸喝道。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落在了不远处屋顶,就在众人警戒起来时,那黑影道:“少主,已经查过了,雪弥城三日内出城马车中不曾有可疑者,白颖华尚在这青莲园内。”
低低的,冷冷的声音响起:“召集所有人手,一个时辰之内,本君要这青莲园再无任何秘密。”
“是!”那道黑影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随即消去了身形。
众人的目光,皆是集中在了那缓缓站起身的玄裳男子身上。
凛冽的风吹过,将那染血的衣摆拂起,划出冰冷的弧迹。
——白颖华,本君现在就来救你。
“唔,不用一个时辰。”苏默书又一次摇着小扇子引去了众人目光,这一次,连那一袭玄衫满身杀气的男子都将摄人的银色眸光投向了他。
生生打了个寒颤,苏默书加了句:“如果他们真的没出城的话。我知道他们在哪。啊!”看着面前瞬间飘扬的玄色衣袂,苏默书的尖叫只堪堪出了喉咙,便硬是被消了声。
“带路。”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却挟着仿佛来自地狱的冰冷气息。
苏默书忙点点头——开玩笑,谁说那个一袭白衣的出尘公子是天煞孤星的?明明眼前这个才是好不好?!唔,祈祷那个疯女人还在,不然他搞不好要为了看热闹赔上自己的小命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众人便随着那一袭玄衫和青绿衣衫的公子行去,一路无话。
青莲园,地下宫殿。
不知苏默书为何会知晓开启这地下宫殿的机关,但众人心中却半点都不记挂此事,是以也无人相问。
众人一路走过,这青莲园竟是以园中莲池为界,分为上下两部分。地上的便是他们所见的那个园子,而地下这个,甚可称之为宫殿了。一花一草、一砖一瓦,皆是仿着百里雾林中吟莲教的青莲殿所建,甚至许多东西,就是那吟莲教旧址中的。唯一不同的便是,这里照明用的,不是灯笼火把,而是一颗颗元宵大小的夜明珠。
这一路上,那一袭玄色衣衫走在最前面,衣衫落落,然而衣袂与发丝皆是无风而动,甚是诡异恐怖。加之之前那满目血色,众人心上都压着一座大山,一路无话。
“呃,这个、这里好像没人了?”苏默书实在受不了身边的冷气与杀气了,忍不住出言想要缓和气氛。只可惜他此话一出,搭理他的不是人,而是一柄柄寒光闪闪的剑。青莲园地上院落没有一个人影,这地下宫殿倒是有不少。
苏默书尚还未大叫出声,已经被一只手拎起衣领,带离了原地。他抬眸扫了一眼四周情况,只见执剑的揽月等人个个俱是闯入敌群,以一对多地杀红了眼——揽月剑光飞舞,嫣月鞭影四飞,孤月和夭月却是背靠背站在一起,剑光与毒粉齐出,独孤歆然一手护着独月,一手执剑与两个黑衣人缠斗,独月则趁隙洒出大把毒粉。他将目光转向南宫夫妇,不禁呆住了——二十多年前毒娘子虽是以毒成名,却不想还有一手“凤爪手”:许是在地上时被刺激到了,毒娘子凶性大发,竟然不用毒,而是以一身诡妙轻功和那尖利无比的凤爪手穿行在黑衣人群中,每顿一下身形,便掏出一颗鲜活的心脏,留下杀猪般的惨叫。就连不怎么会杀人的南宫神医,随手洒出的,竟然也是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剧毒。
——果然没错,这一次的天煞之星,竟能得如此之多的人心,只怕……唔,总之他绝不会自找死路地与落华宫为敌了……
正这样想着,忽然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脸上,苏默书伸手一摸,顿时惊到了——那是血。他忙抬眸看向提着自己的玄衫男子,却见对方仅仅是一手提着他,一手垂在身侧,然而执剑攻到他面前的杀手,却一个个都仿佛是被气旋绞碎一般,表情扭曲地死去了。
这一袭玄裳的男子就这样带着满身凛冽的冰冷杀气,拎着青绿衣衫的百晓生,一路行去,踏着无数黑衣人的鲜血和尸体,终是踹开了最后一间宫殿的朱漆大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