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声愣住, 没敢问下去。
江湖上的许多事,没有人知道真与假,只有流言。
但穆怀春并不是一个喜欢口舌是非的人, 他说出来的话, 至少有七成是有理有据的。
这事听起来有点荒唐, 所以要说明白, 得从头说起。
秦幼的爹, 秦老大秦云,在十六岁那年便生下了秦幼,若算起年数, 秦老大与骆生的岁数相当。
前面曾说过,当年在鬼水湖上, 各路江湖人马为了抢夺红莲舍利, 一时乱战不休, 骆生就在其中,不凑巧的是, 秦云也在其中,更不凑巧的是,骆生当时与他交手了。
虽说秦时曾被好事者吹捧为巨侠,侠中之侠,但他的武功到底是野路子, 与骆生的家传剑法不在一个层次。
二人相继拆了二十招, 他便被骆生的剑柄击中左肺, 一路败下来, 最终被打的双手尽废, 有失有得的是,他虽毁了一双手, 依旧夺走了骆生手中的舍利子。
跳出这个家族的圈子,我必须承认,苍崖门的剑术的确又狠又毒,不给人留退路。
小时候我也曾练过,耍起剑来自己都害怕。
总之自那之后,秦老大对骆生恨之入骨,更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念叨了许多年,仇恨的种子一早便在秦幼心中种下了,她六岁起舞刀弄剑,十岁后在常刀剑上茹毛饮血,自认在江湖中不分男女。
大概是老天爷不想断送了一个女儿家,不久后秦云就死了,他在死前将秦幼托付给挚友瑾皇。
秦云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没人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好是坏,也无从说清。
就这样,瑾皇成为了秦幼生命中第二个亲近的男人。
爱慕能净化所有的杂念,这并不是世人信口胡说的,她当时年纪小,春心自许,因在瑾皇身畔,便逐渐忘记了父亲复仇的愿望,人也自然活的轻松了。
我叹了口气:“她已经很幸运了,在爹死后没有流离失所,还有了可以倾心的人,更没有变成复仇狂魔。”
“幸运?”穆怀春反问,“你以为瑾皇为何肯收留她?”
“他大概也有死心吧,养好了,当她当媳妇,养不好,当女儿也成。”
“不对。”
我对上他的目光,“与舍利子有关?秦云把舍利子给他了?”
“我想他没有你这么慷慨,按照秦幼之言,她爹是不会舍得把舍利子送人的。”
雨还在下,穆怀春突然问道:“我方才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栋破茅屋,要不要进去避一避雨?等雨小了,再赶去下游也不迟。”
“可是邵爵不是还在那吗?让他一直等不好吧。”
他不管不顾已经趋马走入昏暗的树林,弯弯曲曲走了一段路,才看见那栋茅屋,它已经塌了一大半,仅有两片残墙和一片屋檐顽强的矗立着,里面有一堆枯草。
穆怀春坐下身,伸了伸懒腰,“怎么样,还想继续听吗?”
“想啊,八卦谁不爱听啊?”
“就是没见过你这么爱听的。”他想了想,“也怪我,就喜欢给你讲。”
话说回,那一年秋高气爽,也是如今这个节气,秦幼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衣,楞楞的站在一片枫树林中。
她的白衣已经被一泼鲜血染透,还有一些血顺着她的头发低落,就在方才,这些滚烫的额血从瑾皇体内奔流而出,拼命的喷向她。
直到这时,霍弛才猛然收手,将剑从瑾皇身上拔出,瑾皇连再看一眼秦幼的时间都没有,就失力的双膝跪地,重重倒了下去。
秦幼只觉得天地合,双眼灼热,她走上前跪在瑾皇身边,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想用身体温暖他,她又将一只耳朵贴在他唇边,祈求他能说一句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说,就那样死了。
天见悲悯,下起了雨。
她缓缓抬起头,满脸血水冲不去,“我自小就跟在他身边,他就是我的天,如今我的天没了,我要待在哪里,又该去哪里?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才不恨你。”
霍弛的脸色暴戾而阴沉,并没有好转。
他走上前,用长剑挑起她的一边袖子,示意她站起来,他目光太冷冷漠,一反往日嬉笑的常态,居高临下的说:“没关系,你恨我好了,我正想告诉你,我就是想要你,所以才要杀他,没错,我是专程来杀他的。”
秦幼仰头与他对视,眼眶里全是雨水,不是眼泪,“你这个王八蛋。”
她闭上双眼晕了过去,从那之后,她进入了星魂阁,这一留,竟也是两年多的光阴。
世上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自打她被劫持到星魂阁之后,霍驰对她是百般疼爱。
他不怕她,更不怕她的仇恨,那是一种轻藐。
她住进星魂阁的第二日就大病一场,上天不怜悯她,让她染上了肺病,她咳的死去活来,整张脸憋的通红。
霍弛当夜赶到她门外,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咳嗽,眉宇间的淡漠渐渐柔化。
他问:“小王八,你要吃饭还是吃药?”
门内忽然安静下来,秦幼心头瘙痒,却再也不肯咳一下。
霍驰的手放在门上,想推开,却还是垂了下来。
“行,你不说话就饿死好了。”
他举步离开,却听见身后门开的声音,他回头,看见秦幼走出来,站在寒秋中摇摇欲坠。
几年前见她,她也是这个模样,神情冷淡,淡至无味,以至于他感到与她之间的岁月太微薄。
“你有话要问我?”
她点了点头,单手扶住阶梯上的白玉扶手,“你到底为了什么要杀他?”
“为了占有你,这个理由还不足够吗?”
“你在骗人,我不是白痴。”
他无奈一笑,不惊山河,“其实也差不多了。”
他试图向阶梯上走去,试着接近她,但她先一步扭过头回到屋中。
那时候没人知道,她在袖底握着刀刃的手在发抖,她险些要扑上前,一刀使他毙命,但她没有这样做,至于是什么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
在星魂阁众人的眼中,秦幼是一抹冷雾,出现在众人眼前,总是迷蒙不清,看不透,擦肩而过又实实在在的叫人感到冷,浑身战栗。
金山银海,娟衣绸缎,她一概不喜欢。
嬉笑怒骂,冷嘲热讽,她也不为之所动。
她对身边众人太过无所谓,仿佛对生死也无所谓,叫人害怕。
那时的霍弛对她是极好的,而且十分唠叨,不论秦幼的表情有多难看,他都要坚持在她耳朵唠叨,嘱咐她吃饭,嘱咐她去院子里散步,嘱咐她别老绷着脸。
一个关心你的男人,都喜欢唠叨。
恰如每当我食不下咽的时候,穆怀春就会扯住我的耳朵教训起来,明明只是少吃一口饭,他却能形容的山崩地裂,海枯石烂。
总之,这可怜倒霉的姑娘,被劫持在仇人家一年多。
一个女人显得无足轻重,但她足以让一个举足轻重的男人撼动,这就很可怕了。
星魂阁上下百来号人,都把秦幼当成妖姬来看,仿佛她有一日笑了,也是为了烽火戏诸侯这样的荒唐事。不时便有人来劝霍弛,劝他把秦幼轰出去。霍门主并没这样做,更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进去。
那是第二年的六月,霍弛与江湖友人相约在琴湖湖畔相聚,他离开星魂阁后,阁中他的几个贴身丫鬟为了他出气,便将秦幼绑在了附近的漆树林里。
等到霍弛得知,赶过去的时候,秦幼已经染上漆毒,昏迷了很长时间。
三天后,她才被救醒,而霍驰因为彻夜照顾她,也染上漆毒,也倒下了。
那天夜里,他醒了,听见有人的脚无意踢到了门板,门前那影子虚幻不定,若是风再大些,那影子仿佛就要飞升上天,离开星魂阁了。
他沙哑的声音道:“你若是进来看,那就是光明正大,若是躲在外面看,那就是不害臊。”
秦幼像过去一样,照旧没有说话,但她开门进来了,她站在床帏几尺开外。
霍驰翻过身来,“你来这里,是因为担心我吗?”
她还是只字不说,他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枕臂重新躺平,“知道了,你是来看我死没死成的,让你失望了,命太硬,死不了。”
秦幼微微一动,轻轻蹙眉,单手撩开帘帏,“我要走了。”
“我明白,你一直在等我病倒,等有一日我治不了你,你就想走。”
她不接他的话,“在我走之前,你告诉我,当年为什么杀瑾皇?”
他也算恼了烦了绝望了,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扯回帘帏,遮住了自己的脸。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问……”他闭上眼睛,“幼幼,你走吧,这回我不拦你了。”
这句话说出口,有人懊恼自悔,有人即刻迷茫。在相持了很长的一段安静之后,秦幼转过身,走出门,渐行渐远,只留下院中飘飞的落叶,从此,就再无消息,消失在江湖里。
接下来的故事,就与我有关了。
正如江湖人喜闻乐见的,第二年开春,星魂阁门主霍驰,他破罐子破摔,迎娶素未谋面的苍崖门骆福如。
当夜大宴之上,还没三拜,秦幼便疏忽出现了,她只用了寥寥几句话,就把霍驰拐跑了。
简直丧心病狂。
说到此时,穆怀春噤声了,因为茅屋外的不远处,多了一个黑色的人影,是邵爵回来了。
我跳下草堆,快步迎上去,“回来了?秦姑娘和霍门主呢?”
“乘着扁舟顺河飘走了。”
“你没拦住她?”
“拦不住,但至少我给霍门主指了方向。”
我叹了口气,“愿老天开眼,让他们在见一见彼此,先别说了,你快进来,避一避雨。”
他走到屋檐下,看了穆怀春一眼,坐到较远的地方去了,没有多话。
他的脸色不好。
我低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被雨淋病了?”
他的目光如寒潭般,“你果然还是愿意与他在一起,否则不会想着避开我。”
我楞楞的,“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想着撇开你了?”
“我沿途四处找你,”他戒备的扫了穆怀春一眼,“他让我在下游等你们,但现在看来,他只是想让我空等。”
方才,穆怀春突然说要进茅草房,我以为他只是想躲雨,再看邵爵的意思,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你、你误会了,我们进树林来,只是因为雨太大……”
他低低的冷笑,“不,他心里怎么想,他最清楚。”
四周黑漆漆的,气氛不太愉快的样子。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