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

接上回。

自从我回到浔阳城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骆生半步,这回,我是真的谁也不想嫁了。

骆生有时候喝多了,也会笑话我两句,却也是苦中作乐,话里行间还是心疼。他总这样反反复复的,有时候真的想揍他。

后来,等到千里迢迢把小豆子接来山庄之后,生活就更加热闹了,不愉快的事也差不多都忘了。

骆生:“豆子快来,舅舅欺负你娘给你看。”

豆:“听起来好玩,我把他们都叫来凑热闹。”

骆生:“好嘞!”

假装舅侄情深的二人,时常被我乱棍打出山庄。

说起小豆子来苍崖门,事情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自从那一日,穆怀春发了疯,消失在草丛中之后,我懵逼的坐到天亮,直到路上车潮多了起来,才想起来小豆子还被藏在野地的草垛里。

我告诉了他穆怀春的去向,他却不相信自己会被丢下,非要回到宅子死等,他抱着柱子哪里也不去。

我只好自行找了一家镖局,自己则女扮男装,在镖局的护送下独自回到浔阳城。

抵达苍崖山庄的时候,骆生并不在,三天后才赶回来,一见面他就抱着我的头痛哭,声泪俱下,然后又将我拉到爹娘的灵位前,让我监督他在蒲团上跪满半日。

我笑了笑:“半日算什么,有种多跪两天。”

他站了起来:“还是算了吧。”

反正我回家了,门外的花也开了,甚好。

回到了醉生梦死,酒肉横行的家,我还是那个蛮横的大小姐,日复一日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把好日子过下。

至于我怎么回来,有没有遭受委屈,有没有和穆怀春有过所谓的欲/仙/欲/死,骆生一句没敢问,也不准别人问。

皮痛,肉不痛,就这样过了一月。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穆怀春坐在大花轿上,翘起一只腿,他竖起食指和中指,说:“我们可成婚了两次,你忘了吗?你摇头做什么?你没忘?那你为什么连儿子也不要了?”

就这样,穆怀春阴魂不散的出现在我梦中的大街小巷,我想他应该已经死了,他的冤魂在埋怨我把小豆子撇下了。

毕竟,他那把名叫惊香的好剑,被我带回了山庄,我得做些什么让他安息,于是千里迢迢的出发去找小豆子。

谁知他早已混入一处大户人家,做了书童。

我找的探子告诉我,在一个冬天的午后,亲眼看见他背着一个灰包袱,屁颠屁颠跟着一个书生状的男子进了一栋豪华的大宅子。

这宅子里的琼楼玉宇一处比一处高,都露出了外墙,偏偏大门上却没有匾,不知是什么来路。

我前去拜访,门口迎出两个小童,头戴帽,帽扎红缨,双手挡的笔直。

我和善的笑道:“敢问刚才跟在你家公子进去的青衣小童是哪位?”

“干你什么事。”

“那敢问你家公子是哪位?”

“干你什么事?”

“那敢问二位大爷是?”

“干你什么事?”

我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在手心上下抛,“确实不干我什么事,我就是太有钱也太闲,问问而已。”

果然是人为财死,他们一起扑上来,“他是我家公子招进来的伴读小童,您一看就是大人物,您找我家公子有事吗?

“有。”

“好事坏事?我家公子不喜欢坏事。”

“那就是好事。”

“好嘞,小的这就带您进去,这边请。”

我将那银子重新塞进荷包,抛下几枚铜板,“那就劳烦二位了。”

此行,我只带了两个长相低调的门生,进出为求方便,自己也一直贴着假络腮胡,且随身背着穆怀春的那把剑,大摇大摆走在风雨长廊下,竟然也没谁来多嘴问一句。

看来这里的人武功底子非同小可,并不担忧会有仇家上门作乱。

念此我不禁暗忖,小豆子那笨蛋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走过了漫长的风雨廊,终于是柳暗花明,一片小园跳入眼帘,园子本身不算大,却楼层交错,池水对影,白芍药开了满园,今日又落了雪,一时竟是花与雪难以分辨。

园中正有一人在抚琴,着一身普通冬袍,唯一格格不入,堪称扎眼的,是坐在那人身后,全然不懂音韵,拍手叫好的小豆子。

他如今给养的腰圆体胖,一截小白肉从袄下露出来,看的我手痒想一把掐上去。

我上前拱手道:“这位公子……”

那人扭过头来,是个长须老头。

带路的小童道:“管家爷,这位客人是专程来找公子的。”

小豆子还在后面搓着小手,全然没认出我。

“唉?”未免把事情闹大,我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不见你家公子,我只是来买我儿子的。”

“嘻,年轻貌美,您不像是该有儿子的人。”一声笑言,伴随着一串琴声从高处的阁楼中传出,那窗半开着,里面探出一只手,五指又白又长,指节光滑,一看便知是极其养尊处优的一个人。

那人又道:“不要愣着,还请您上阁楼取暖,有什么困难在下肯定帮。”

我愣了一愣,觉得这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心中有些紧张,恐是有过过节,便按紧腰间的剑,小心翼翼的上去了。

那雕花嵌玉的门一开,迎面竟是数展屏风,要绕几绕,千转百转之后才能进入正室,还未见其便又听见他又道:“这些都是为了敛财和挡晦气,这位小生可别介意。”

一载不见,此人本性还是不改,浮夸又骄傲,还颇喜欢在闲事上插上一脚。

待我确认他是谁时,他的琴声已经停了,他盘坐在窗边,单手架在窗台上,举着一杯热酒,屋内四壁铺着黑熊毛的地毯,十分奢华。

不错,是卫小川。

他转过头来对我一笑,真是公子翩翩颜如玉,天下男子再俏丽的模样也不过如此了,然而他本人一点也不讨喜。

他对着我不要脸的笑了笑,“说罢,这位大爷要给多少银两买自己的儿子?”

我想了想,掏出一袋钱,清脆的放在桌上,“不多,就这么多。”

他看也不看,却歪头打量我,突然朗声笑道:“我真有福气,收留了苍崖门骆门主的外甥,不知赏银能不能多得一些。哦对了,我得算算,他在我这住了一月半,近五十天,每天六碗米饭八碗甜汤……还有水,算了,那是我自家井里打上的甜水,就不入账目了。”

他抽出挂在脖上的小金算盘,打的啪啪作响。

我抽出剑直接顶在他颈间,“你这个贼老鼠,既然认出我了还敢说这么多,上次害我不浅,现在还不将功补过,让本姑娘开心了,好饶你一命,现在竟还想和我算账?找死!你!不准再拨算盘了!”

他瞪圆了眼,诧异道:“可在那之前,我救过你啊。”

“你救我,却是为利用我,不算数。”

他精明的挑眉,“好吧,话都让你说了,旧账咱们扯平了,但你这个莫须有的儿子实在不好养,也不知从前过的什么苦日子,到了我这,可消耗了不少粮食,你可知道,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我朝窗外翻白眼,“总比你这样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人要强。”

他一点也不气,嘴巴一开一合,牙齿白的刺眼,“对了,怎么不见穆四少,喲,他的剑还在你身上呢?你还寸步不离的带着,可见用情很深啊,可你留不住人留一把剑,有什么用呢?”他突然用指力翻开我的手指,揉捏着我的手,指尖细细划着我掌心的纹路,“你小时候,我可帮你算过手相的,最少要嫁五次,这才第二次,你断不用为了这个夫君如此深情。”

“又是哪些王八蛋在外面胡说八道,我才不是为了怀念他。”

他嘻嘻一笑:“别计较是谁的传言,都是风声。”

“说正事吧,我要带走我儿子,你准是不准。”

他弹了弹穆怀春的剑,“你的剑都架到我脖子上了,我还能说个不字吗?华叔,把卫小豆叫进来,说他家人带他回去吃糠咽菜了。”

不多时,小豆子如风一般冲进来,他以为是他爹来了,一见是我,顿时十分失望。

他上前来左看看右看看,低声道:“怎么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女人也会长胡子?”

看来我的乔装十分失败。

我牵住他要走,卫小川却上前将银锭子往我手里放,顺着势捏了捏我的手。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看在这一点上,这点钱财你自行拿好了,要偿还我的话,日后用别的东西。”

“你要什么?”

“以后再说。”

我心道天下之大,还怕再遇见他不成?不可能!

这便点点头,谁知他又道:“我免费送你一个消息,有人见过貌似穆四少的男子往南疆去了,当然事不关己我没留心,总之遥遥千万里,我看不会回来了。”

“恩,你想说什么。”

“恭喜你,可以重新嫁人了。”

我一脚蹬出去,屋中二十八展流彩白雀屏风一一倒地了。

总之,此行让我很不开心,也不知道是因为卫小川的一番话,还是因为小豆子太能吃了。

也不知道穆怀春有没有死,又去了哪里。

那日春雪欲滴,寒气四来,我们要渡江回浔阳,江面一夜冻成冰,船走的极慢。

小豆子在帮船家凿湖面的冰,不多时就补上来一条肥鱼,用湖水煮了,大家坐下吃饭,我和他对看一眼,谁也不说话。

对于穆怀春得消失,彼此心照不宣。

他突然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去卫小川身边啊?我才不是为了吃的,我知道他消息最灵通,我就是想知道我爹去哪里了。”

“那你现在知道了,那又怎样?天大地大的,真的去南疆找人吗?”

他咬着筷子摇头,“我还太小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还真会装可怜。

我问:“你是不是特别不喜欢穆怀春?”

“怎么会?”

“他不是……”

“你是说他杀了我亲爹?”他舔了舔碗里的米粒,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亲爹活该,谁让他打我和我娘来着。”

“你娘是谁啊?”

“我娘?就是一个普通百姓,被我亲爹打死了。”他想了想又道:“现在这个爹最喜欢吃我娘包子铺里的包子了,所以就给娘报仇了。”

原来如此,竟只是拔刀相助就养了人家的孩子,这小豆子倒也有些可怜。

我托腮道:“我明天带你去吃包子吧?”

他隔桌指着我的鼻子,“你是个好人。”

我又把穆怀春离开之前,丢给我的那片红色的东西,挂在小豆子脖子上,“这是你爹走前留下的,看上去像是玉玛瑙之类的,你留下做个念想吧。”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道:“其实我爹挺喜欢你的。”

啊?我被鱼刺扎了一下舌头。

“不是开玩笑的吗?”

“不是开玩笑的。”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大概是在你有一次弄伤他之后。”

“啊?为什么啊?”

“他说你凶巴巴的样子十分与众不同,蛮可爱的。”

“他可真怪,怪人。”

“那你现在为什么面带桃花?笑那么开心?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呐,这话是隔壁小花告诉我的。”

“你隔壁到底有几个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