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秋的夜凉风阵阵,空气里有一股轻薄的淡香。
在穆怀春抓住我的瞬间,我曾以为自己小命休矣。我一脚踹在邵爵的马腹上,那黑马嘶鸣一声,背着他驰骋远去。
远远的看见他艰难的抬起头看我,又像在瞪我,大概又生气了。
穆怀春低头望着胸口的刀伤,脸色阴郁,我陡然寒毛直立,“卫、卫小川可不是我引来的,刚才那一下也不是我故意的!”
“你这个笨蛋。”他点了我的哑穴,将我拖回去了,再也不与我说一句话了。
他没狠心杀了我,但回家,成了我的奢望。
我不该听信卫小川的蒙骗,否则也不会落到这个鬼境地。
现在外头的形势依旧,江湖上还在打听红莲舍利这块心头肉,浔阳官府也因穆府灭门一案在找穆怀春,偶尔还能从外面听到苍崖山庄的传言,有一回我竟也听到自己的名字。
不料我不踏入江湖,江湖里却有了我。
穆怀春心思慎密,辗转又换了几次住处,但依旧有人能找上门来,后来换住所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也不知自己在哪里。
那些黑衣人专挑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嘴上说,是为了苍崖门来救我,但其实一刀一剑全是朝着穆怀春去的,问的又是红莲舍利的下落,完全不顾及我在一旁的死活,唉,人心不古。
我呢,处在一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穆怀春怕我离开再次透露他的行踪,这回不放我走了,这就有点尴尬了,我不喜欢小莲,却还要整日和她相处。
我心中莫名排斥着她,但我知道我输了,我一直在输,因为我竟为了一个穆怀春,整日对自己怄气。
混混沌沌,不快乐的日子里,秋容渐起,过了大半个月。
秋收那夜,小镇的街市灯火通明,还有彩狮助兴节庆。夜里有最热闹的集会,穆怀春正要出门看一看通缉榜,顺路带小莲小豆子出门去,于是那夜晚饭后我一人早早睡去。
过了片刻,小豆子折回来,推开我的门,他蹲在床沿露着半个脑袋,捻起一支狗尾草往我鼻子上搔,我猛然瞪眼,他便一屁股滚到地上。
“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要找你,是我爹叫你。”
我故作傲然,不言不语的连声冷笑,他见我神情古怪,吓得连番后退,一把扑到门外那人的怀中去了。
小莲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推出门去,自己则走进来。
她今日穿的别样动人,湛蓝的腰带出奇的在腰间盘成一朵牡丹,蛇腰鼠腹,再丑的衣服在她身上也很刺眼。
“骆姑娘,今晚夜游要不要一起来?”
我翻过身躯,“不去了,祝你一家三口人玩的尽兴。”
她短促的笑了一声,“我知道骆姑娘出身江湖名门,但我比你年长几岁,你是不是应当站起来回答我?再者,怀春是我的朋友,不是我夫君,你可别误会,我只是看小孩子可怜,帮他照顾几日。”
我坐起身来,笑了笑:“你来路不明,我不知你是谁,犯不着起身与你交谈,还有,穆怀春是穆府灭门惨案的嫌疑者,旁人对他都避之不及,你却乐于与他同行,还能容忍他的儿子,看来你心思极深,不是我与他能猜到的。”
她勾唇一笑,“骆姑娘若能看出我的心思是什么,也算不枉费苍崖门的名气。”话毕就出门去了。
她每一句话都在挑衅,又意味不明,我始终觉得她有些奇怪,略不放心,便起身跟了出去。
夜里华灯璀然,四处歌舞,街道潮密,脚踵相接,我在他三人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穆怀春走在最前,他走的极快,似乎始终在警戒状态。
不知不觉中我便被甩在最后,眼见着面前人/流混杂。
我也追不上去了,便想还是作罢,往回走吧,还未转身,却看见穆怀春逆着人流,朝我走过来,他今天穿了少见的白衣,路过灯火的时候,衣袂异彩,被染做缱绻的橘色。
人潮汹涌,他想对我说话,却知道我听不见,只用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让我等他走过来,却是一个眼神,像是千言万语。
他抓住我的手臂,看出我有逃跑的意图,却没开口提,“人/流太多,跟紧我。”
“穆怀春。”
他微微侧过脸,问:“你想说什么?”
我有些追不上他,小跑起来,“你为什么把我从苍崖山庄拐出来?”
他想了想,却笑了,“还不是因为我讨厌你。”
“是不是我不嫁你,你就不会讨厌我了?”
他突然站住了,“那我明天送你回家?”
我心里恹恹的,“算了。”
人影憧憧之外,光怪陆离之间,小莲正看着我们,她的眼神在明暗中闪烁,心里一定在算计着什么。
那夜灯火初散,集会后人们来到田野上,早原本是谷木的空地上,燃起冲天的篝火,又在篝火四周摆着酒,是为敬农神。
照传统说,农神会带着面具降临在人群中,因此大家都戴着当地的面具,那木雕的面具十分重,挂在脸上几乎抬不起头。
我一次次在纷乱的人群里走失,却一次次被穆怀春拉回身边,我抬头望着他的耳廓,被篝火映出细细的绒毛,面具后的黑色绸缎随着大风一起一伏。
此刻小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已和小豆子一起不知去向,而篝火便赤/裸半身的壮丁在齐声高唱,古老深沉的曲调响彻在原野上。
大火炙烤,再加上半空的酒气,围观的人群均有些昏昏沉沉。
我突然感到后颈上一凉,随后是火辣辣的痛,紧接着人群中闪过几缕刺眼的寒光,竟是疾驰而来的飞刀,穆怀春将我向后一拽,彼时剑已从他背后抽出,瞬间斩的飞刀碎裂。
一群蒙面袭击者冲入人群,集会立刻炸了锅,众人骤然乱为惊鸟,四处逃跑。
我背后又湿又热,伸手一摸居然全是血,我知道出了什么事,捂着颈上的伤口瘫软在地,血流的很多,不久就开始失血,双耳嗡嗡嘶鸣。
一个袭击者在我身边短暂的停留,我看见他手腕内侧刺着一个古怪的图腾。
片刻后,有人拽了拽我的胳膊,是小豆子,他见是我,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往远处跑,躲在一处空无一人的茶棚下。
他吓坏了,浑身瑟瑟发抖,突然惊恐的指着我,“你你你,背上好多血。”
“我知道我知道。”我抽出腰带绑住伤口,靠在桌脚上,“别吵了,我好累,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不敢看,把头别向一边,还在说:“我今天可是救了你一命,你可别忘记了。”
月亮攀到了最高处,穆怀春才赶来,他衣襟上满是血,双手打横抱着小莲,小莲正埋着头,左脚血肉模糊。
他并未细看我们,只摆摆头,示意我们一起离开。
到了客栈,他才低头询问我:“你怎么样?”我看了一眼小莲,便摆摆手,“没事,你先照顾他们。”随后便一人坐在客栈一楼的墙边。
好累,浑身发冷,背上的血越来越粘稠,越来越痒。
我喘了喘气,仿佛看见骆生穿着一件白竹青衣在门外走来走去,我知道他不会在这里,是幻觉,片刻后门外是冷月大雨,雨里立着的是个道袍道髻的邵爵。
我迷迷糊糊的说道:“小哥,你怎么在这?”
就听见穆怀春有些焦急的想起,“把手拿开,给我看看。”
他翻开我的手,神色一紧,猛然将我抱起来,上了二楼,他将我径直放在甬道上,从袖中取了药,洒在我的伤口上,痛的我哀嚎一声。
他一边吹着我的伤口,一边低声说:“有一次我和朋友斗剑,一不小心被他在腹部开了一个血口,深的几乎能见到肠子,多亏了这个药才活下来,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你死的,不过下一次如果再受伤,就大声的告诉我,不要不说。”
我意识有些浑浊,点点头,他又道:“客栈没有房了,就在这里凑合一晚上可以吗?我在这陪着你。”
我又点了点头,他便斜靠在墙边,将我扶起来,让我趴在他胸口。
月光照在他的下巴上,上面有一些短短的胡渣,他低下头吹了吹我的伤口,胡渣在我耳廓上刺来刺去,却一点也不讨厌。
“今天晚上的袭击者是冲你来的吗?是衙门的人?”
“是冲我来的,只是招式阴毒,下手又狠,恐怕还是江湖上的人。”
“你不怕吗?”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在江湖里,只要了无牵挂就不怕了。”
“小豆子不是你的牵挂吗?”
“所以我才要把他托付给别人。”
我想了想,“其实刚才,我看见一个袭击者的手腕上写了一个鬼字,那是什么帮派?”
他沉吟片刻,把背上的毛毡扯下来,盖在我身上,“受伤了话还这么多,快睡吧。”
月光那么皎洁,把客栈的甬道照的像一汪水,我怎么也睡不着,就听见穆怀春的心跳一下一下,不徐不疾,很安全很安心,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夜里木梯上传来咳声,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独自躺在甬道的墙边,我坐起身,看见穆怀春坐在楼下边,脱下半边袖子,裸/露的肩胛骨上全是重重叠叠的刀口,因为没有及时包扎,已经模糊成一片。
他还真能忍。
我本来以为和那些阔绰的富家子弟一样,穆府的四少爷也是一个纨绔的讨厌鬼,每日只会捏着扇把儿演绎风流,真的一点也没料到,他是这样的人。
他给自己上药的动作有点笨拙随性,我想上去帮他,却听见另一边传来开门声,便连忙躺下,只用一边眼缝偷看,是小莲,她走到楼梯边对着穆怀春笑了笑,单手拢了拢颈后的长发,细白的手指一勾,我便看到她雪白的颈后有一个刺绣,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