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时,低吟之弦宛若呢喃,渐破沉寂。
苍琅身形稍动,目光低瞟,右手指尖勾挑拂抹,左掌倾转腾挪,惬意潇洒。未曾注意过这双手,手指纤直,竟似削葱,十分灵巧,配在古色古香的琴上,伴与略有些剔透的七弦,格外俊秀。
随着一声低沉弦鸣,旁边二弦难再压抑,缓缓拉响。马尾过弦,轻巧如滑,指尖揉捻,留声清朗与婉转并存。
再听琴声:散音沉静,似若天高气爽,月朗星辉;泛音和雅,空灵缥缈,清新如风,吹落繁花;按音绵长,吟猱绰注,意韵悠悠。
气度安闲,不紧不慢。
昏黄景致,更给人幻想余地。
段鸿声闭目聆听,听弦音此起彼伏,或浓或淡,或委婉或干脆,连绵与回响,跳跃与流连,眼前似已是秋月空明,夜凉如水,清风徐徐,酒茶在握。雅兴,诗兴,一股脑儿与心中安宁、几分欢欣,齐齐涌上。
良辰美景,正配天籁之音。弦音天籁,更生美景良辰!花在飘零,翩然起舞;落水无声,涟漪散开,直荡心底。风霜尘往,风月几何?奈何幽幽几分如缱绻,结了哀思复几许?
胡琴幽幽,不解胡人语,空留楚客心。
古琴悠悠,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一时间,莫名的哀凉涌上段鸿声心头。良宵,良宵,越美的时候,越容易勾起人的回忆。曾几何时呀……
再美的曲,总有终结的一刻,再美的时光,总有结束的刹那。更何况只是一首小曲。
秋夜恬美妙趣,月色浓,人,终是伴了两鬓秋霜而归。段鸿声鼻子微酸:邱兄……你……听到了吗?
曲终,幸好人未散。
天地寂静,不忍打破。
打破静谧的,是段鸿声轻叹与拭泪轻响。
佩弦客闻声,突然开口笑道:“不对啊,说好了的良宵,怎地让人泪眼婆娑了呢?不行不行,重来重来!”
“吾的琴含伤痛,徐兄的琴又何尝不让人感到悲伤?况且……吾之悲伤,恐怕一时半会儿消散不去。”苍琅微笑,又拨了拨弦,叹气。
“这就是你们今日来此的目的?”佩弦客等了一会儿,见苍琅不说下去,这才发问,语速依旧缓慢。
“是也。不知徐兄如何考量?”
“嗯……道长说就是了,徐某尽力而为。不过事成之后,还请再来共奏一曲。二位来饮茶吧。”佩弦客每次说话都让人着急得很,便是这寒暄与合奏,就已过了小半个时辰,茶已温,天色已全黑。
“那就请徐兄静静听了全部,再作答复。”苍琅起身,拿过拂尘,甩在肩头,复坐于佩弦客对面,呷口温茶,详细道明近日事情,语调淡然。但见佩弦客细眉锁紧,倏尔做叹息貌,倏尔做沉思状。
“此处近南疆,徐某定会荐来上好人选。而伏魔会,也要再出江湖,一伏众魔。”佩弦客左手提起胡琴,右掌猛拍桌面,震得茶水飞出杯来,点点滴滴却又落回杯中——原是苍琅出手如风,一推一揽间,收下了所有茶水。佩弦客见状,嘴角上扬:“来啊,苍道长,你我再切磋一番,看看今日之吾是否有玄苍无穷之本领可助君。”
“啥?”段鸿声登时心头发急:这人在想什么?一会儿拉胡琴一会儿打架,说话磨磨唧唧,办事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苍大哥……
“哈,徐兄慢来。眼看天色晚了,可否等吾……还有吾的小弟打点停当?”苍琅虽知晓佩弦客随性,自己尚可忍耐,也不禁需要关怀一下自己那略微心浮气躁的小弟了。
“怠慢了……道长自便罢,房间随意选,我暂且不打扰——收拾完莫忘了约定,不急。”佩弦客歉然,只是做了个手势。
“请。”苍琅抱拳,迅速拉上已有些不耐烦、憋的俊脸通红的段鸿声离开。
“徐兄向来性子极慢,然办事可靠、武功过人,因琴结识过各行各业的人脉……吾还要去与之切磋,小弟若是耐不住,在房中休息便是。包袱中食物有余,吾也可请些点心当做夜宵。剑同包袱,先交付你了。嗯,若要解手,圊厕就在那里。”
苍琅长长出了口气。
“我……休整完了与大哥同去。”段鸿声一咧嘴,强笑道,“我也想见识一下前辈们的高明武功。”
“那敢情好。”苍琅不置可否,甩动拂尘,“也让小弟看看大哥的本领。”
剑意发自胡琴。佩弦客抖开披风,脚步轻移,自胡琴中拉出一柄极窄极薄的单锋剑,放下琴,跛着脚,步至中央,不羁地挑挑眉,举剑示意苍琅。
“请教。”苍琅交无为拂于右手,捏个剑诀,率先攻上——拂尘尾端形不定,可刀可剑,亦可为鞭、为暗器,因而招式丰富,但练习颇为困难。也不知苍琅能否胜过佩弦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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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尘直击猛冲,刹那间如千万把银光闪闪的利剑飞袭,正是“万剑齐飞”。
“唉,一上来就让我老人家大大地舒活筋骨。”佩弦客口中随意,手上不敢怠慢,翻掌转剑,迅捷异常,挽出剑花朵朵,套牢飞剑。却见那剑乍然失踪——是化作了灵活的短鞭夺路而去,未入圈套便料中先机,再化刀光剑影!佩弦客终究是慢了一点,迟于苍琅。
“徐兄太久未动剑?行动稍稍僵硬了。”
“哼,别小瞧我。单锋剑不是任何人都会得了的!剑刀一体,刀剑合一——喝!”佩弦客猛振单锋剑,灌注真气,始以大开大合的招式狠取苍琅周身大穴,毫不留情。这样纤细的剑用这样威风的招式,让人害怕它会折断。
“横扫千军”扫扰尘嚣,拂尘以硬碰硬暗含柔劲,挡开破腹之击。剑身弯弹,似是不甘心的低吼。“乾坤无极”纵断天地,拂尘柔以太极两仪,将力量收纳于怀。剑捣铮铮不得入尽,似是无解的疑惑。“故弄玄虚”虚实并用,以剑锋剑背分攻对方上下,劈撩连换。拂尘生生割作两半,竟隐约化成一样奇门兵器,处处阻制佩弦客招式。
“‘炼器化形’这等功夫练至如此境界,不愧是你。”佩弦客由衷赞叹,“不过……未臻极致,未祭极招。”
“朋友一场,坦诚相见即可。”苍琅话止一半,再主动攻回,抢向佩弦客右肩。
段鸿声凝望透着碧色的拂尘在苍琅手中轻舞,如牵一群萤火,时聚时散,赏心悦目,心中暗道:倒像是传说中丐帮打狗棒,偏偏招来了一群萤火虫——如此说来,这无为拂彻头彻尾都是用的那些罕见的材料?哈,那个宋什么的还真是认真……
遐想间,两人又已过了十来招。这佩弦客虽做事磨蹭,真正舞弄起单锋剑,倒活泼得像个头一次出门的小孩子,表情也不知是惊是喜,蹦蹦跳跳,哪里像腿脚不便?剑与拂尘相撞的铮铮声响,倒似那琴声鸣响,清雅超绝;摩擦时的连音,又当真是在“拉弦”。这二人果然是由乐器结缘的吧,打架都不带忘了演奏……这么看着,倒觉得二人的功夫都颇有水平,佩弦客的功夫大概与我不相上下,多了几分变数,只是有些生疏。而苍大哥……变幻莫测,博采众长呀……这不是他教过我的那招吗?
段鸿声愈看愈是感叹兴奋,似真似幻之中,眼前的武斗变成了绮绣刀与剑的对决。正在兴头上,岂料这场切磋突然停下了。
苍琅的拂尘卷着单锋剑,对着自己胸口。不偏不倚,相距三寸。
“徐兄武功高明,苍琅已尽力了。”
“瞎说,你还没尽全力。这些年过去,我还不是你的对手,啧……”佩弦客一振单锋剑,又笑着恢复了先前的缓慢语速,“不过能接下你右手百招,徐某也没白白多活三年啊。”
“承让。”苍琅垂手,紧握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