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景见过太多各异的眼神,欲望或是绝望,幸福或是悲伤,却从来没见过像这样一双无爱无恨的眼。
给你金山银山?
哈?兴趣不大。
给你一生荣华?
哦?有用处吗?
那,给你一份爱?刻骨铭心的那种,多少世人为之痴狂不悔。
……爱?那是什么?
是的,如果郗景是绝爱,那么眼前走过来这个人,就是无爱。无爱只因,他根本不懂得爱为何。
可就是这么一个无爱的人,每天夕阳西下时都会站在郗景身前,语调至忏悔神色至凄清:“景,这一世,我还为求你原谅而来。”
原谅?郗景俯视着这个出色的男人。是了,她记起了,自二百前她站在这里开始,这个男人,已经是接连四世,每天都出现在这里,求她原谅。
容貌会随时光改变,不值费心去看,郗景仔细观察他的双眼,用力回忆,封存在石像内的心却没有一点儿波动。无爱,亦无恨。
“景,你能听见吗?三千年的时间足够长,却不足够让我忘记你,不足以让我忘记我曾经的罪……”
三千年?郗景有些迷茫,奈何桥走过了却发现那条路规定不了自己,于是就四处漂泊。后来厌倦了那居无定所的生活,正巧发现这里有自己的塑像,站在一个豪华的广场,就住下来。
本来一个游魂,不该有太多意识,偏偏在进入石像的一刻,听到自己的心碰碰起跳的声音。就这样二百年,冷眼看这繁华又荒芜的世界,并不刻意,却不得不沧桑通透。只是,此刻这人口中的三千年前,景郗却没有太多记忆。
三千年前怎样,又发生过什么,让这个男人刻骨铭心?再者,一个无爱的男人,又懂什么叫刻骨铭心?
郗景少有烦躁,她不认识他,亦猜不透他的心。
那出色的男子慢慢呢喃,俊朗的面容几乎痛苦,却偏偏配一双无爱的眼。
二百年被这样的心口不一折磨着,郗景就要崩溃,真想冲他喊一句:“不要再装了,我根本不记得。”
不远处小跑来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男子身边拉他的袖子,嗔:“喂你不要再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不累我会累!”
那女子穿红衣色衣裙,眉目美丽,竟三分似她。
是啊,似她一身红衣。不在英雄殿,自然无法铠甲加身,她穿的还是那一身红衣……虽然,好吧石像并不是红色,郗景扯了扯自己衣裙。
郗景只是没地方去,不然才不会呆在这里受这无聊。所以当有天,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来,站在塑像前问她“要不要随我离开”时,她满口答应。
然后她诧异:呀,我可以回答你的话。
对啊,二百年的时光无法回答那白衣男子,今天却可以回答你。
暗夜里的男子不说话,慢慢伸出手来,明明是仰视,却丝毫没有软弱的意味。
郗景认真打量那手,发现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时耳边又响起那人的声音,一点点清亮划破暗夜的宁静,他说:“跟我走。”
郗景心想我喜欢那手,就生出想法握一握,于是慢慢从石像探出身。
红衣的女子有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慢慢从高高的石像里露出头来,场景多少有点惊悚,还好这时深夜,不然不知会吓到多少路人。
终于到了可以平视的角度,却突然在暗夜透出的微光里看到他眼睛。
“是你。”她说,半空的手收回去。
是他,他有一双无爱的眼。
黑衣男子容貌不比二百年来的白衣男子硬朗,他的英俊,透着点点苍白,是久不见阳光的秀气,只是眼神泄漏霸气,他说:“我不是他,如果我是,你现在不会在这里。”
郗景相信他,手再次伸出来,与他握在一起。他的一身黑衣是古装,这让她更欢喜,因为她身上的红衣,也是古装,与每天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些人都不同。
如此安宁,修长的指能够完全包住她满是枪茧的手。郗景想,不管你是谁又为了什么,这双手,我决定征用。
三千年前还没有这个词吧,也不知他听不听得懂。郗景先入为主,相信他也来自那白衬衣男子口中的三千年前。
然后就是场景变换,郗景明明睁着眼睛,却似乎慢慢坠入一场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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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哪里?郗景眼神询问。
醒来时发现黑衣男子不见踪影,身边的这个,白白的长袍,衬了无血气的脸孔,毫无美感绝不是那个带她来的那个,瞧着竟然还有三分眼熟。
无常还忌怕着郗景的余威,赶紧走近几步,却低下头:“将军,这里是冥府。”
将军?郗景恍然,觉得这称呼陌生而熟悉,记忆里的情节争先恐后,一股脑蜂拥而至,胀满的感觉,就像是她唯一见过的那次,钱塘江涨潮的潮水。
是了,郗景的记忆慢慢清晰,脑子里的迷雾渐渐散去:熟悉是因三千年前她日日耳闻,陌生却因为这期间空白了的漫长光阴。
“带我来的那个男人在哪?”转了一圈却又回来,郗景心想,冥府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来做什么,总要问清楚。
“冥主正在接客,天上的司命来访。”
司命?那是什么东西?郗景疑惑。慢着!这无常说什么,带他来的那鬼就是冥主?那个奈何桥边,答她一个“好”字的骗人冥主?郗景一言不发,翻身下床就向外去。
郗景走的急,又不熟悉这里布局,刚一出门就撞上一个身躯,钢硬触感,是男子。
郗景认得他的气味,稳住身形的同时抬起头来看他,在心里补充一句,和,他的那双眼睛……
黑衣的男子双手闲闲背在身后,撞了人也没有出手去扶的打算。当然了,以她郗景的身份脾气,倘他真的出手,大概也只有挨打的份。
郗景两次见他,他不是在暗处就是天光太暗,看不清他面容。此刻借着冥府里夜明珠散发出的柔和光芒,竟叫郗景发现这个冥主长着一张极清俊的脸孔。缺少些刚硬,反倒像个书生,苍白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