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是怎么跟你说这件事的?”吐了一口烟后,田川问道。他一看对方年纪比他小,口气变得不客气起来。“她说受过田川先生很多帮助。”这当然是谎话,他没跟雪穗提过这件事。他怎么忍心碰触她的痛处?“哎,也说不上什么帮助!那时吓都吓死了。”田川往椅背一靠,双手枕在脑后,然后一五一十地说起发现西本文代尸体时的情景,可能正好闲着没事做。正晴也得以掌握整起意外的概况。“比起发现尸体那时,后来的事更麻烦。警察跑来问东问西。”田川皱起眉头。“都问些什么?”“进屋时的事。我说我除了打开窗户、关掉煤气总开关外,没有碰其他地方,不知他们是哪里不满意,还问我有没有碰锅、玄关是不是真的上了锁,真服了他们。”“锅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如果是大酱汤冒出来,锅四周应该更脏才对。话是这么说,事实就是冒出来的汤浇熄了火,又有什么办法?”听着田川的话,正晴心里想象当时的状况。他自己也曾在煮方便面时,不小心让锅里沸腾的热水冒出来过。那时锅四周的确会弄脏。“话说回来,能够让请得起家教的家庭收养,就结果来说,对她也是好事一桩吧。跟那种母亲生活在一起,她大概只有吃苦的份。”“她母亲有什么不对?”“她有没有什么不对我不知道,可是生活应该很苦。以前是在乌龙面店之类的地方工作,也是勉强才付得起房租,而且还有积欠哩!”田川朝着上空吐烟。“这样啊。”“可能是因为日子过得很苦吧,那个叫雪穗的女孩冷静得出奇。发现她母亲尸体的时候,连一滴眼泪也没流。这倒是吓了我一跳。”“哦……”正晴颇感意外,回视田川。礼子对他说过,雪穗在文代的葬礼上号啕大哭。“那时,有人认为可能是自杀,对吧?”内藤从旁插话。“啊,没错没错。”“那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有好几件事表明,这样比较讲得通。不过我是从一个一直跑来找我的警察那里听来的。”“讲得通?”“是哪些啊?很久了,我都忘了。”田川按着太阳穴,但不久便抬起头来,“啊啊,对了。西本太太吃了感冒药。”“感冒药?这有什么不对吗?”

“吃的不是普通的量。照空药袋看,好像是一次就吃了一般用量的五倍还不止。记得他们说,尸体被送去解剖,结果证明真的吃了那么多。”“五倍还不止……那的确很奇怪。”“所以警察才怀疑,是不是为了助眠。不是有种自杀方法,是吃安眠药加开煤气吗?他们才会怀疑是不是因为安眠药很难买,才用感冒药代替。”“代替安眠药……”“好像还喝了不少酒,听说垃圾筒里有三个杯装清酒的空杯子。人家说那个太太平常几乎不喝酒,所以也是为了入睡才喝的吧?”“唔。”“啊,对了,还有窗户。”可能是记忆渐渐复苏的缘故,田川打开了话匣子。“窗户?”“有人认为房间关得死死的,太奇怪了。她们住处的厨房没有排气扇,做饭时本该把窗户打开。”

正晴闻言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他说,“也有可能是忘了打开。”“是啊,”田川点点头,“这不能算是自杀的有力证据。感冒药和杯装清酒也一样,别的解释也说得通。更何况,有那孩子作证。”“那孩子是指……”“雪穗。”“作什么证?”“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证实说她妈妈感冒了,还有她妈妈觉得冷的时候,偶尔也会喝清酒。”“啊,是这样。”“刑警他们说,就算感冒吃药,那个药量也太奇怪了,可是她吃那么多药到底想干吗,只有问死者才知道了。再说,要自杀干吗特地把锅里的大酱汤煮到冒出来呢?因为这样,后来就当作意外结案了。”“警察对锅有疑问吗?”“天知道。反正那也不重要吧?”田川在烟灰缸里把烟摁熄,“警察说要是早三十分钟发现,或许还有救。不管是自杀还是意外,她就是注定要死吧。”

他话音刚落,有人从正晴他们身后进来了,是一对中年男女。“欢迎光临!”田川看着客人出声招呼,脸上堆满生意人的亲切笑容。正晴明白他不会再理睬自己,便向内藤使个眼色,一同离开。

4

略带棕色的长发遮住了雪穗的侧脸。她用左手中指把发丝挽在耳后,但仍遗漏了几根。正晴非常喜欢她这个拨头发的动作,看着她雪白光滑的脸颊,便会忍不住生出一股想吻她的冲动,从第一次上课便是如此。

求空间中两个面相交时的直线方程式—雪穗正在解这一问题。解法已经教过,她也懂了,所以她手里的自动铅笔几乎未曾停过。距离正晴规定的时间还有很久,她便抬起头说:“写完了。”正晴仔细检查她写在笔记上的公式。每个数字和符号都写得很清楚,答案也正确。“答对了,非常好,无可挑剔。”他看着雪穗。“真的?好高兴哦。”她在胸前轻轻拍手。“空间坐标方面你大概都懂了。只要会解这个问题,其他的都可以当作这一题的应用题。”“可不可以休息一下?我买了新红茶呢。”“好,你一定有点累了。”

雪穗微笑着从椅子上站起,离开房间。正晴仍坐在书桌旁,环视房间。她去泡茶的时候,他都单独留在房里,但这段时间总是让他坐立难安至极点。坦白说,他很想探索房间的每个角落,想打开小小的抽屉,也想翻开书架上的笔记本。不,即使只知道雪穗用的化妆品品牌,一定也会得到相当的满足。但是,如果他到处乱翻,碰了房间里的东西,被她发现了……

一想到这里,他只敢安安分分地坐着。他不想被她瞧不起。

早知如此,就把杂志带上来了,他想。今天早上,他在车站零售摊买了一本男性流行杂志。但杂志在运动背包里,那被他留在了一楼的玄关。背包不但脏,又是他练习冰球时用的大包,他习惯上课时把它留在下面。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看着室内。书架前有一台粉红色的小型录音机,旁边堆着几卷卡带。正晴稍稍起身,好看清楚卡带的标示。上面有荒井由实、OFFCOURSE等名字。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从卡带联想到全然无关的事—“Submarine”。他们今天再次在美浓部主导下交换消息,但对于程序从何泄露仍无头绪。另外,美浓部打电话到出售卡带的“无限企划”公司,也一无所获。

“我问他们是怎么拿到程序的,对方坚持不肯透露。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请她叫技术人员来听,也不得其门。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勾当,我看目录上其他商品的程序一定也是偷来的。”

“直接去他们公司呢?”正晴提议。“我想没有用,”美浓部当下便驳回,“你去抗议说他们的程序是从我们这里剽窃的,他们也不会理你。”“如果拿‘Submarine’给他们看呢?”美浓部依然摇头。“你能证明‘Submarine’是原创作品吗?只要对方说一句你是抄袭‘MarineCrash’的,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听了美浓部的话,正晴越来越懊恼。“照学长的说法,岂不是什么程序都可以偷来卖了?”“没错。”美浓部冷冷地说,“这个领域迟早也需要著作权的保护。其实,我把事情告诉了懂法律的朋友。我问他,如果能证明他们偷了我们的程序,可以要求什么赔偿。他的回答是‘No’。换句话说,根本很难,因为没有先例可循。”

“怎么这样……”“正因为这样,我巴不得找到罪魁祸首,找到以后,绝对要他好看。”美浓部恶狠狠地说。

就算找到剽窃者,顶多也只能揍他几拳吧。正晴备感无力,脑海里浮现出同伴的脸。到底是谁这么粗心,让人偷走了程序?他真想数落那家伙一顿。

原来程序也是一种财产啊—正晴再次这么想,以前他鲜少意识到这一点。到目前为止,由于这程序对他而言非常重要,存放处置都很小心,却几乎从未想过会有人偷。

美浓部提议,每个人把自己曾对其展示、提及“Submarine”的名单列出来,理由是“会想到剽窃‘Submarine’的人,一定对它有所了解”。大家都把想得到的名字列了出来,人数多达数十人。研究室的人、社团伙伴、高中时代的朋友等等,什么人都有。

“这当中应该有人和‘无限企划’有所关联。”美浓部注视着抄录了名字的报告用纸,叹了口气。

正晴能够理解他叹气的原因,即使有所关联,也不见得是直接的。这数十人当中,不乏再延伸出更多分支的可能性。果真如此,要实际追踪调查谈何容易!

“每个人去问自己提过‘Submarine’的人吧,一定可以找到线索。”同伴们纷纷对美浓部的指示颔首赞成。正晴虽然点头,心里却不禁怀疑:这么做真的能找到剽窃者吗?

他几乎没有和别人提过“Submarine”,对他而言,制作游戏也是研究的一环,这种专业的话题,外行人多半感到枯燥乏味,而且游戏本身的趣味性也远不及“太空侵略者”。

不过,有一次他把“Submarine”的事告诉过一个完全无关的人,那个人正是雪穗。“老师在大学里做什么研究呀?”

听到她这么问,正晴先说起毕业研究的内容,但影像解析和图形理论对一个高二女生自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雪穗脸上虽然没有明白表示无聊,但听到一半,显然失去了兴趣。为引起她的注意,他提起游戏。她眼睛随之一亮。

“哇!听起来好有趣哦,你们做的是什么样的游戏?”正晴在纸上画出“Submarine”的画面,向她说明游戏内容。雪穗听得出神。“好厉害哦,原来老师会做这么厉害的东西呀!”“不是我一个人,是研究室的伙伴一起做的。”“可是,整个架构老师不是都懂吗?”“是。”“所以还是很厉害呀!”

在雪穗的注视下,正晴感觉心头火热起来。听到她说赞美的话,是他无上的喜悦。“我也好想玩玩看哦。”她说。他也想实现她这个愿望,问题是他没有电脑,研究室里虽然有,但总不能带她去。说明了这一点,她露出失望的神情。“这样啊,真可惜。”“如果有个人电脑就好了。可我朋友也都没有,因为那很贵。”“只要有个人电脑就可以玩了?”“对,把卡带里存的程序输进去就行。”“卡带?什么卡带?”“就是普通的磁带。”

正晴向雪穗解释卡带可以作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不知为何,她对这件事深感兴趣。

“喏,老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那卷卡带?”“咦?你要看卡带?当然可以,可是看也没用,那就是普通的卡带,跟你的一模一样。”“有什么关系,借我看看嘛。”“哦,那好。”

大概雪穗以为电脑用品或多或少和普通卡带有所不同。明知她会失望,又去上课时,正晴还是从家里把卡带带了过去。“耶,真的是普通的卡带。”她把记录了程序的卡带拿在手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卡带也有这种用途。谢谢老师。”雪穗把卡带还给他,“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忘了带走就糟了,最好现在马上收进包里。”“啊,是啊。”正晴深以为然,便离开房间,把卡带收进放在一楼的包内。

雪穗和程序的关系仅止于此。此后,她和正晴都再没提起“Submarine”。这段经过他并没有告诉美浓部他们,因为没有必要。他确定雪穗偷窃程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应该说,一开始他就完全没有将她列入考虑。当然,若雪穗有意,那天完全可以从运动背包里偷偷取走卡带。她只须假装上洗手间,溜到一楼即可。

但她拿了又能怎样?光偷出来是没有用的。要瞒住他,必须在两小时内复制卡带,再把原先的卡带放回背包才行。当然,只要有设备就办得到。但她家不可能有个人电脑,复制卡带可不是翻录OFFCOURSE的录音带。

假设她是嫌疑人,的确是一个有趣的幻想题材……想着想着,正晴不觉露出笑容。门恰好在此时打开。“老师,什么事那么好笑?笑得那么开心。”雪穗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笑道。

“啊,没什么。”正晴挥挥手,“好香!”

“这是大吉岭哦。”

她把茶杯移到书桌上,他拿起一杯,啜了一口,又放回书桌,不料一时失手,茶水洒在牛仔裤上。“哇!我怎么这么笨!”他急忙从口袋里取出手帕,一张对折的纸随之掉落在地板上。

“还好吗?”雪穗担心地问。“没事。”“这个掉了。”说着,她捡起那张纸,在看到内容的一刹那,她的一双杏眼睁得更大了。“怎么了?”雪穗把那张纸递给正晴,上面写着电话号码,画有简图,还标示出田川不动产。原来正晴把生野店店主写给内藤的便条随手塞进了口袋。

完了!他心中暗自着急。“田川不动产?是在生野区的那家吗?”她的表情有点僵硬。“不,不是生野区,是东成区。你看,上面写着深江桥。”正晴指着地图。“不过,我想那里应该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的分店或姐妹店。那家店是一对父子开的,大概是儿子在打理吧。”雪穗说得很准确。正晴一面注意不露出狼狈的神色,一面说:“哦,这样啊。”“老师,你怎么会去那里呢?去找房子?”“没有,我只是陪朋友去。”“是吗……”她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我想起一些特别的事。”“特别的事?”“以前我住的公寓,就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管理的。我曾在生野区的大江住过。”“哦。”正晴回避开她的视线,伸手拿茶杯。

“我母亲去世的事,老师知道吗?我是说我生母。”她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比平常低。“没有,我不知道。”他拿着茶杯摇头。

雪穗嫣然一笑:“老师,你真不会演戏。”“呃……”“我知道,上次我迟到的时候,老师和妈妈聊了很久,不是吗?老师是那时听说的吧?”“呃,嗯,一点点啦。”他放下茶杯,搔搔头。雪穗拿起茶杯。她喝了两三口红茶,长出一口气。“五月二十二日,”她说,“我母亲去世的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正晴默默点头。他也只能点头。

“那天天气有点凉,我穿着妈妈为我织的开襟毛衣上学。那件毛衣我现在还留着。”她的视线望向五斗柜,那里面多半收纳了充满心酸回忆的物品吧。

“你一定吓坏了。”正晴说。他认为应该说些什么,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该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好像在做梦,当然,是噩梦。”雪穗不自然地笑了,然后又回到原本悲伤的表情,“那天,学校放学后,我跟朋友一起玩,比较晚回家。如果我没有去玩的话,也许可以早一个小时回家。”

正晴明白她话里的含意,那一个小时意义重大。“如果我早一个小时回家……”雪穗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这样的话,妈妈可能就不会……一想到这里……”正晴一动也不动,听着她的声音转成哭声。他想掏手帕,却不知该何时掏。“有时候,我觉得妈妈等于是我害死的。”“这种想法不对,你又不是明明知道情况却故意不回家。”“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为了不让我过苦日子,吃了很多苦,那天也累得筋疲力尽,才会出事。如果我更懂事一点,不让妈妈吃苦,就不会发生那么悲惨的事了。”

正晴屏住呼吸,看着大滴的泪水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滑落。他恨不得紧紧抱住她,但当然不能这么做。我这笨蛋!正晴在心里痛骂自己。事实上,从不动产管理员那里听说事件经过后,他脑海里潜藏着一个非常可怕的想象。

在他的想象里,真相应该还是自杀吧。服用过量的感冒药空药袋,杯装清酒,窗户不合常理地紧闭,这些都应解释为自杀才合理。而与这个结论相悖的,只有浇灭煤气灶的锅。然而警察说,汤汁虽然浇熄了炉火,锅四周却不太脏。正晴研判,实际上是自杀,但有人把锅里的大酱汤泼了出来,把现场布置成意外。而且,此人除了雪穗不可能有别人。而她会针对感冒药和酒的疑点加以解释,也就说得通了。她为什么要将自杀布置成意外呢?应该是为了世人的眼光。考虑到自己以后的人生,母亲自杀身亡只会造成负面影响。只是,这个想象撇不开一个可怕的疑问。那便是—雪穗最初发现出事时,她母亲已经气绝,还是尚有一线生机?田川说,听说只要早三十分钟发现,便能捡回一命。当时,雪穗有唐泽礼子这位可以依靠的人。或许,雪穗早已在与唐泽礼子的往来中,感觉出万一亲生母亲发生意外,这位高雅的妇人可能会收养她。这么一来,当雪穗发现母亲处于濒死状态,她会采取什么行动?这正是这个想象最可怕之处。正晴也因考虑至此,没有继续推理下去。但是,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现在,看着她的眼泪,正晴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居心是多么卑鄙。这女孩怎么可能那么做呢?“不能怪你,”他说,“你再说这种话,天国的妈妈也会伤心的。”“那时候要是我带了钥匙就好了。那我就不用去找不动产管理员,就可以早点发现了。”

“运气真是不好啊。”“所以,我现在一定会把家里的钥匙带在身上。看,就像这样。”雪穗站起来,从挂在衣架上的制服的口袋里拿出钥匙给正晴看。“好旧的钥匙圈啊。”正晴看了之后说。“是呀。这个,那时候也串了家里的钥匙。可是偏偏就在那一天,我放在家里忘了带。”说着,她把钥匙放回口袋。钥匙圈上的小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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