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漂漂浮浮地, 到了一个练武场,一双少年正在过招,其中一个十分眼熟, 秦如岭想了一会儿, 才醒悟过来, 那正是自己, 只是并未束发结冠, 还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原本以为早已忘却的往事,又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秦如岭照常毫不退让,未曾留情。她不敢在顾惊澜脸上留下痕迹, 便在他身上揍了几拳。顾惊澜输惯了,也不生气, 奈何有些伤处自己够不着, 便叫她用药酒揉一揉。她那时年纪渐长, 已知男女之防,胡乱揉了几下作罢。
顾惊澜理好衣服, 取出一封信并一张图递过来:“今晚你送去给孙将军的女儿。”秦如岭茫然道:“送给她做什么?”顾惊澜微笑道:“我要娶她作正妃。”他武功虽不弱,但孙府是武将世家,被发现就丢人丢大了,不如请人代劳。秦如岭便不再言语,闷闷接过信收起来, 出宫之后, 立即找了个僻静地方, 拿出信一看, 未曾封口, 心道:这可是你自己给我机会的,我瞧瞧你写了什么甜言蜜语, 也不枉送信一场。抽出信纸,展开一看,是首艳词:平生愿,愿为乐中筝,得近慧人纤纤手,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她忍不住撇了撇嘴,这么肉麻的词,你写的出口,我还送不出手呢。劈手甩在地下,走出几步,还是回来捡了。娶了孙慧人孙小姐,对他有益无害。
在城里磨磨蹭蹭到天黑,秦如岭不情不愿地潜进孙府,只把信塞进窗缝就走了。她满肚子火气,未免大意露了行藏,虽然逃了出来,却也是狼狈不堪,手臂上还划了条长长的口子,暗中咬牙切齿地腹诽顾惊澜一番,还是老老实实地翻墙回家。
十多年的岁月,要说对他丝毫没有动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年少时对孙氏隐隐约约的、连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敌意,全是因为嫉妒。但他一个接一个地娶,连嫉妒都变得麻木了,依稀淡薄的爱也随之掩了过去。
眼前场景变化,她又看到了父亲临死时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守在床边的一对女儿丝毫未映入他眼底。
既知相思苦,又何必苦相思。我只愿今生今世都不曾领略相思滋味。
为君尽忠,再找个相敬如宾的丈夫,生个孩子继承易水山庄,一生也就这样过了吧。
她一直这样想。
从过去的虚无中挣扎着醒来,秦如岭披衣下床,绕过守夜的宫人,到了窗前。
圆月如盘,清辉一片。
炅宁宫里,也是如此月色吗?
月华如水,无论是远处的繁华盛景,还是眼前的断橼残壁,都温柔地流泻而下。
秦如岭搬开烧得焦黑的衣箱,挪开横斜倒下的屋梁,一处一处细细搜寻,什么也没找到。她想了片刻,又蹲下身一砖一瓦地翻找,搜了许多箭头出来,仍旧找不到任何类似尸骨的东西。
可是这火场,分明没有清理过的痕迹。
莫非,他没死?
她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低下头,望见自己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有人在背后连叫几声,才茫然回头。
顾惊澜独自站在门口,夜风吹起他的衣袖,飒飒作响。他上前几步,放柔声音:“如岭,夜凉风大,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秦如岭呆呆望着他,像是许久之后,她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他真的死了吗?”
对陈光华,是非常喜欢,但远不到刻骨铭心。对顾惊澜的爱,虽然淡薄,虽然是年少时留下的,可毕竟是爱。但如果让她选择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陈光华,因为陈光华是她所期盼的爱人,理想的丈夫,她也已经很喜欢他。而顾惊澜,纵然不可取代,却注定是越爱越痛。
不敢爱,不愿恨,怯懦的最后,害了自己,更害了别人。
可以说,陈光华的死,全是她的自私造成的。
顾惊澜因放心不下,在隔壁睡了,半夜被打盹醒来的宫女吵醒说人不见了,他略一推敲,就找到这里,强忍了许久,才好声好气说话,听这一问,再按耐不住:“我才是你的夫君,别的男人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干系?你不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吗?”他正在气头上,话一出口,也觉得重了,一面赔笑一面走过来:“算了,回去再说吧。”近前才发觉她已是泪流满面,只怔了怔,秦如岭已一把抓住他的手,哀求一般着说:“他没死对不对?你告诉我他没死……”陷害君明玉连累赵存方……她做过的类似的事并不少,可那些人全是她不熟悉甚至厌恶的,或许会内疚,但从不会后悔伤悲。惟有陈光华,是她深深喜欢的,倾长江之水,也无法洗清这般的悔恨吧。
顾惊澜性子发作,原想说“他就是今天没死,将来我也要叫他死。”然而被她握住的肌肤火一般滚烫,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改口说:“你发烧了,回去吧。”暗叹一声,点了她的睡穴。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秦如岭目光散乱,逃不去的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
错了,就是错了。即使认错,还是不能叫死去的人活过来。
外室传来李如海的声音:“娘娘有孕在身,正该静养,不宜动气,这回虽是保住了……”后面的话她没听进去,错了最不该错的一步,只盼这个错还可以弥补。
过了一会儿,顾惊澜进来,见她醒了,笑道:“你睡了大半天了,饿了么,想吃点什么?”秦如岭道:“喝点粥吧。”顾惊澜点了点头,走到床边坐下,斟酌着如何跟她说陈光华的事,秦如岭已开口道:“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他究竟死了没。我欠了他的情还不了,不能再欠他的性命。”欠了他的情,还可以厚颜无耻地活下去,如果他死了,第一个无法面对的就是自己。
顾惊澜心念急转,她说这话,是向我表白再不放他在心上,只是不愿累及无辜,可她一向虚虚实实,故意推托也是有的,我是绝了她的念头,还是说实话示好于她呢?便只含含糊糊地说:“朕正派人找他呢,找到了就告诉你。”
秦如岭失望道:“你总是疑心太重……我与他不过是朋友之义,和风静月一般,你……才是一生相守的人,又何必多心?”
顾惊澜听了,反倒疑意更盛,微一沉吟,换上笑脸道:“你也看过火场,他已经逃出去了,至于现在哪里,我已经派人找去了,再不会伤他分毫,你别想太多,身子要紧。”
这时,翠竹端了粥送来,顾惊澜笑吟吟地接在手里喂她。秦如岭虽然全无胃口,还是勉强自己多吃了些。她未必全信顾惊澜的话,可现在除了信他也无路可走,只盼日后相处,能让他明白,自己对陈光华确已死心。
秦如岭养了几天,身体渐好。她对顾惊澜比以往亲近得多,每次他来时都言笑宴宴,甚至亲自下厨做菜。顾惊澜一月中多不过来十四五天,见不着时,她也只默默和德妃等呆一会,做一回针线。
顾惊澜在她面前时,自然是高兴的,可回过头来,难免想到:她以前待我哪里有现在好,更不肯说与我一生相守,如今陈光华出了事,就换了脸色。她是有求于我,才肯做戏哄我。暗中派人了继续寻找陈光华下落,在秦如岭面前只说,还没有找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