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倚在船边,听雨声依旧。他合上眼睛,眼底竟是倦意。这么大的天下,何处是属于我的?大约没有。
他的眼泪流下来了,可他好像毫无察觉,嘴角勾着不知是不是在嘲讽这个世间。谁能懂我心中的苦?谁能!柳永手里的那把折扇扇面已经泛黄。
犹记这扇面还是沈青笛题的字,那漂亮的梅花小楷几乎与那幅寒梅图融为一体。上面题的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而落款更是“甲子年槐夏上浣沈青笛题”。
柳永轻轻抚摸着扇面,似是生怕碰坏了它。脸上柔软温和的笑容泄露他内心的秘密。“青笛,我想你了。”
他今年也要五十了吧。十年前,他以为自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谁料却还是栽在了那丫头身上。这十年,虽然他还是混迹各地青楼楚馆不错,可他却再也没碰过任何一个女人。这对于他而言,确实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想是他的好友知道了,定是会好好地嘲笑他。
这十年,他浪迹天涯,看尽世间浮华,神思却愈加内敛。他有些茫然,内心总觉少了些什么。旁人都是家庭和美,而他,却至今未曾成家,想是父亲早已对自己失望了吧。
柳永抿了口酒,不禁感叹,酒真是个好东西。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多少个无眠之夜是怀抱酒坛,饮至深夜?他记不清了。
马上又要春闱了,自己还去吗?
何必再去自取其辱,我都输了四次了。
再多丢次脸又何妨?谁不知道我柳永总是落榜呢?
柳永挣扎了许久,还是回去了。因为他想起了京城的沈青笛,想起了京城的翠柳,纵使物是人非。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说的是到了故乡,反而不知所措。而柳永此刻的心境大体是差不多的。
犹豫一二,迈进了那家熟悉的青楼。
“大爷,可有熟识的姑娘点来伺候着?”老鸨笑着迎上来。
柳永环顾四周,发现这十年很多东西都变了。譬如,楼里的姑娘他竟是一个都认不出来,譬如那个沈青笛弹琴的地方换上了另一个女子。
“沈青笛在吗?”他有些紧张,忙问。
“沈青笛是谁?咱们楼里有这个姑娘吗?”老鸨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柳永脸色更黑,十年后,竟是连老鸨都换了,沈青笛又去哪儿了呢?莫不是,嫁给了某个鳏夫做了继室,亦或是搬走了?他越想心越乱,连忙掉头跑了出去。
不会的,她不是喜欢自己吗?自己不该放她一个人呆在这里的,她大概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了吧。柳永失魂落魄地循着汴河漫步。
“流莺悄飞近船侧 伴桨声低语浅说
柳梢沾绿了烟波 绕堤三分春色
旧书翻入寻常调 隔岸依稀吴越歌
反复着几回啼笑 往来几段离合
…………
当柳梢下的集句 尽数流过眼底
拈一缕春风浅浅作序
待到行间字里
再不是眼前朝夕
曲中人早已离题
当一阵阵临窗雨 洗旧那时心绪
曲中人远隔千里万里
不知不觉的停笔
留下余韵待续
就在那片烟波外 淡成了迤逦”
柳永远远便见一个白衣女子唱着一个节奏明显新奇的曲子,突然联想了多年前沈青笛唱曲安慰他的事情,连忙上前搭上了那女子的肩喊道:“青笛。”
“登徒子。”那女子转身皱眉拍开了柳永的手。
柳永有些失望,不是吗?可是这曲?这调子明明就是那么熟悉,除了她难道还有人会吗?
“这曲子,谁教你的?”柳永小心翼翼地问,他生怕得到一个让他失望的答案。
“这曲子大家都会啊,你是外乡人吧。”那女子奇怪地看了柳永一眼,便转身去了。
“外乡人吗?”柳永苦笑,才十年而已,这个地方自己就完全不认得了。没有她,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今年皇帝特设恩科,说是放宽科举的要求。一时许多学子从四面八方涌来,使得这本就繁华的汴京更是热闹非凡。
这一年,他居然考上了,虽然之前他没有抱有任何的希望。果然是放宽要求,他苦笑。
可自己竟是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欣喜若狂,大概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喜悦还不足以填补过去他内心的伤痕吧。
他随着性子到处乱走,竟是到了一次熟悉的小院前。他轻轻上前叩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你是有什么事吗?”里面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柳永一愣,莫不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小宝,谁来了?”里面传来一个女声。
“不认识。”那男子打量了柳永一番回道。
“青笛。”柳永突然笑了,习惯性地想要展开扇子挥一挥,却想起前日扇面破了。
“你是,柳永。”沈青笛比十年前丰腴了些,不变的是她那双依旧澄澈的双眸和干净的气息。
柳永突然有些窘迫,突然后悔之前没有好生把自己打理一番。自己大概是老了,不然怎么连小宝都不认识了。
怀里投入一个温软的身体,清爽的甜香气萦绕鼻翼间,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吻。柳永抿了抿唇,喉结动了动。
“你别想欺负我姐。这么多年,我姐就为了你这么个无情无义之人独自一人,拒绝了不知道多少媒人。你,你给我滚出去!”小宝已经长大了,成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拿着笤帚就要把柳永往屋外赶。
“小宝。”沈青笛嗓音提高了些。
“姐!”小宝瞪了柳永一眼,显然还是有些不乐意。
柳永轻轻地笑了,这没什么打紧的,找到了,便好。
突然他想起了半个月前在汴河旁那个女子唱的歌。“青笛,前日我在汴河边听到一首音律奇特的歌曲,可是你的杰作?”
沈青笛微一沉思,“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的”,沈青笛挑眉挑衅道,“我现在的曲子可不比你差。”
柳永失笑,我满足一下你小小的乐趣又何妨呢?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不负韶华,珍惜当下。纵是浮云万千,怎敌你的一句戏谑,一抹红云?
“青笛,再给我的扇面题个字吧。”
“好。”
“青笛,再给我吹个笛子吧。”
“好。”
“青笛,再给我亲一个好不好。”
“滚——”
那戏语欢颜渐远,烙入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