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彩娟说:“枣核怎么不剔出来?”银汉说:“你想怎么干干去吧,我们等着吃现成的。”彩娟对碧喜说:“你看,我一说改改,他就让我干。”银汉说:“不干活还支料得别人团团转。”彩娟拣最好的就夹了一大筷子。银汉说:“照顾别人的情绪,别搞独裁。”彩娟说:“得着了还不吃,等什么时候。”晓风说:“歪理大王。”银汉说:“一个人在家时可以搞独裁,与别人在一起要民主。”彩娟撒娇:“不兴我搞一次独裁吗?”“知道你的身份不?”“够了!”晓风马上阻止。
饭后,晓风对来俏月说:“奶奶,我还没见过祖宗的照片,看看呗。”俏月拿出来给晓风,又对银汉说:“现在脑子不行了,什么也记不住。帮你姐烧一壶水,得守着不敢离空,一离空就忘了。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银汉说:“正常,你老对自己没信心。定上铃,到点来倒水。”“我没闹钟。”“用手机定铃。”“我不会。”银汉说:“我教你。”“学不会。”俏月马上说。银汉说:“很简单,怎么能学不会。”来俏月为难地说:“一会就忘。那次你姐给我说了,我背了好几遍也不会。”银汉说:“背什么,拿纸笔把过程记下来,比着操作。拿手机来我告诉你。”来俏月坐着不动。“去拿。”“我今天还没开机。”银汉说:“开。”
晓风问:“奶奶,这张是我爷爷的照片不?”俏月说:“是,你爷爷大学毕业时候照的。”晓风赞叹:“呀,我爷爷年轻时这么帅,真英俊。”碧喜说:“你和你爸也英俊。”晓风又问:“奶奶,这张是你不?”“是。我那时候才二十来岁。”“抱的这个胖娃娃是谁?”“你爸。”晓风说:“我爸小时候多可爱。”银汉说:“晓风你看这一张,奶奶年轻的时候多漂亮。”俏月说:“刚跟你爸见面的时候,十八岁。”
晓风问:“那个时候真拿着语录别着像章吗,我还以为电影里才这样。”平澳说:“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些,咱这一辈往上都明白。”碧喜说:“当初刚解放的时候,有外国人来中国,看到中国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也跟着笑。”晓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俏月说:“晓风不知道。”晓风说:“我爸告诉我了。我好歹也是党和国家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能不知道嘛。”大家都笑了。银汉说:“曾经给他上过一课。他那回跟我说外国人不知道中国人为什么向往共产党;说起共产党激动得泪流满面的,感觉奇怪。我说你不感动吗?晓风说:我保证不哭。我就给他找出一段视频,《洪湖赤卫队》介绍家事的那一段。我说这个叫催泪神曲,我不信你不哭。说完我就溜厨房去了,不敢看。忙一会我回来观察晓风,他边看边擦泪,哭得别提多恸了。我说:这下你相信了吧。当年人民确实没法活。共产党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再不用当牛做马,挺起腰杆做人。”
晓风说:“还说我呢,你看那才叫催泪神片,哭得眼白都红了。”碧喜忙问:“什么电影?”晓风说:“《居里夫人》。”碧喜说:“那有什么好哭?哪一段?”银汉说:“发现成果的那一段。开始见碗里只有一点水渣子,以为辛苦全都化为泡影,变得神经质。既而发现那就是镭,这才宣告成功。居里夫人有个派对打算参加,穿件新衣服,很悠闲地在镜子跟前照了又照,她终于有时间了。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悲从中来,大哭。居里夫人的成绩是两个人干了三年,而我一个人干了六、七年。没有任何人能懂,连个交流的人都没有。”碧喜流泪说:“总算成功了,不容易。”晓风赶紧拍拍碧喜:“噢、噢,不哭;”又拍银汉:“不哭。”碧喜说:“就是,不哭。”“成功了应该高兴,不能哭。”平澳说着躲出去。
晓风说:“奶奶,你跟我爷爷是怎么认识的?当初谁追谁。”俏月说:“你爷爷托人给我娘说,我娘嫌他是高中生,不答应。后来你爷爷上了大学,又托人来说,我娘答应了。”晓风说:“你们怎么见的面?”来俏月说:“我觉得一个人去多不好意思,就带着托儿所的三个小孩一起去。一进家,见你爷爷盘腿坐床上拉二胡,旁边坐着个瞎老太太。你爷爷反穿一双黑布鞋,要不鞋烂两个洞,脚趾头会露出来。”晓风说:“跟我爸一样乐天派。我爸多可怜,他一点都觉不出来。”碧喜说:“你爸什么都明白,他不表现出来。”晓风说:“当时我爷爷什么样,给我讲讲呗。”俏月说:“刚结婚的时候,过年走亲戚,找个提包装点心。你老奶奶让他㧟篮子,他坚决不㧟,用提包。你老奶奶说不㧟篮子不算走亲戚,气得你爷爷没吃饭。”晓风说:“我爷爷是知识分子,觉得㧟篮子丢人,提个包正常。”彩娟遛逛着进来说:“就说㧟篮子了就行呗,她又看不见。”晓风说:“可能知道瞒不住。”银汉说:“咱爸要是跟你一样DNA分子链上都挂着一溜瞎话篓子,那还有什么值得尊重。”碧喜推了银汉一下。
晓风看照片说:“这个是大奶奶。那可没你长得俊,我大爷爷也没我爷爷长得俊,风度更不如我爷爷。”俏月笑了:“就是。我跟你大奶奶差不多一起结的婚。邻居秃大娘好跟你老奶奶躺床上啦呱。你老奶奶问她:我俩儿媳妇啥样?秃大娘说:小儿媳妇像画上的人一样,又白又俊,两条大辫子好看得不得了;大儿媳妇,唉,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又黑又丑又矮,原本有条大辫子挺好她又剪了,没一点看头。”晓风说:“搅和事。”俏月说:“你老奶奶一听脸就这样了,老骂:养鸡还下个蛋,要你干啥。秀菊光哭。晓风听你老奶奶骂过人吗?”晓风说:“没有,老奶奶多和气。”银汉说:“我也没听奶奶骂过人,我印象里奶奶特别会说话。”
俏月说:“接到你姑家去,骂不着人。我们刚结婚那年,年三十,你爸买了一个和面大瓷盆,雪白雪白的。你奶奶给你大娘说:和面去,包饺子,明天过年呢。你大娘一手抱盆一手开门,盆掉地上摔了。你奶奶使劲骂:大过年的丧门星。她俩都没吃饭,嘴噘得老高。你大娘点子低,第二天初一,中午吃白菜粉条加点肉,她做菜,我烧锅,我俩有说有笑忘了锅了。闻见糊味,你大娘手发抖,脸焦黄。用筷子在最上面一层轻轻挑了一碗菜给你奶奶送去,你奶奶一闻,把碗往桌上一摔,劈啦子音。中午她俩又是不吃饭,一个骂,一个哭。你奶奶光吵她不吵我,你大娘多嫉妒不,有气光朝我发。你爸一个劲地劝:别跟她计较,要不伤了和气。”银汉说:“沾来的没面子,遇到出错对方不担待。”
俏月说:“你大娘什么都妒忌我,她大脚趾头鼓搐穿不上鞋,说:你的脚多好看。”银汉说:“早晨起来穿凉鞋下地,蹚露水受凉造成的。”俏月说:“悌嫂子也是农村的,她的脚怎么不那样?”银汉说:“有弟兄的用不着女孩子。结婚后,下地也是丈夫和儿子们的事,她得在家做饭。”俏月说:“悌嫂子不会做饭,她说她蒸的馒头都不发。”银汉说:“就是搅猪食,也得有人在家专门搅。”
俏月说:“你奶奶上七里庄,悌嫂子又乖滑,她两家就好起来了。悌嫂子光呵呵笑,你大娘说:也不知道她呵呵啥。听见她呵呵,小健就用脚踢她说:你呵呵啥!你大娘傻,还跟小青一起垫嫌悌嫂子。我心想人家是亲老婆婆,你算什么。银海刚结婚,小青就让悌嫂子跟银海过去。悌嫂子悄悄跟我说:我不去。我一走,银广就不要我了。”银汉说:“她是亲妈,怎么都没关系;我大娘就一个人,说了不算。”俏月说:“她觉得人家一家人都喜欢她,她也跟人家近。那时候巧鹂谈恋爱,崔顶利送来半扇子猪,你大娘说崔顶利长得难看。巧鹂说:就跟她多好看一样。你大娘还没手术的时候,有一回悌嫂子悄悄对我说:秀菊整天吃药治病,她还想生孩子呢。恶心得不得了。”银汉说:“人家的动机昭然若揭,我大娘看不出来。”碧喜圆场说:“大娘要什么没什么,当然想听好话,谁会说跟谁走。”
来俏月说:“后来明白了,跟咱这边近得不得了。有一回秀菊问我:咱俩上七里庄不,就咱俩近近的。她种的白菜给我送来几棵,跟我住一夜。夜里一卷卫生纸让她用了半卷。咳、吐,咳、吐,我也没睡好。你大娘可怜的,觉得上不来气,自己偷偷住院去了,早晨去,中午回,住了四天他们都没发现。我去看她,小青说:没有那事,婶子好好的。你大娘说:孩子还来看我,我也没疼过孩子。她良心发现了。看她那可怜样,我对她的怨恨一笔勾销了。”银汉说:“明白当初应该选择我姐,可偏偏当时不赞成我姐,觉得女的都应该粘住丈夫家才对。她那样做,是因为丈夫的素质比她高。她是不是该死粘住小青一家?方向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