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三刻, 淮水之滨。”
为霜一边背着手,一边轻轻念着这句话。
淮水之滨,她是一定要去的, 别说水环珮和月如襟要在那淮水之滨比武, 水环珮纵是要在那儿杀夫她也是要去瞧瞧的。
香炉里袅袅地升起一股烟雾, 若是为霜在此刻转过身, 一定会发觉, 身后的兰花,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绝色。
“卫幽色,你方才的话可当真?”为霜转身看着卫幽色, 眼里阴晴不定。
卫幽色说她的银票用不了,莫非她爹在钱庄动了手脚想逼她回家?
重重心事压在心头, 为霜面上依旧一副轻松的模样。
在江湖多年, 她只晓得一句: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她昨夜便是忘了这一句,这才招惹了卫幽色这尊大佛。
她有个很好的习惯, 那就是她一向知错就改。
“心肝儿,若是你不信,大可去钱庄一试。”
若是为霜手边有一把刀,她一定会先砍了卫幽色这个浪荡子,偏偏他喊她心肝儿时的模样还一本正经。
去你的心肝儿!为霜暗暗想道。
为霜拿了她落下的银票便往客栈外走去, 她才不会学那些话本里的痴情女, 旁人说什么话都当真。
她的生死, 自然是要握在她自己手里。
她刚走出客栈便发觉, 卫幽色这厮又和牛皮糖似的贴了上来, 天下第一富的名头原来不只能勾得寻常人动心,连同这四大公子之一的卫幽色也不落俗套。
为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卫幽色这厮哪怕是为了她爹的钱,难道不嫌她太硌牙了吗?
“你为何跟上来?”
“心肝儿,你这是要弃了我么?”卫幽色幽怨地看着为霜。
卫幽色没由头的一句埋怨,让为霜心一窒,几乎要落进卫幽色的牢笼里,在这一刻,她忽然记起了卫幽色的群芳谱,群芳谱是江湖上的戏称,因着卫幽色和许多美人都有牵扯,因而江湖上才有了这群芳谱之说。
为霜袖中的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她竟然一时大意,差点跌进卫幽色的圈套。
她在江湖多年,自然知晓为情所困的女子的下场。
这世道于女子本就不公,那些为情所困的女子更是……
她小时候外祖母便曾叮嘱过她:痴心是最无用之物。
当年霍家的先祖,为霍家积下万贯家财的霍水,便是栽在了楚国的开国皇后梁夷媗身上,不过论起可怜来,倒是梁夷媗可怜一些,为楚国的开国皇帝打下了江山,唯一的儿子却也死于后宫倾轧。
而她的好娘亲,不也是最好的明证吗?
为霜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却又落入卫幽色那双幽深的眼眸。
“你胡说什么?”饶是为霜自诩脾气好,却也未曾遇过这般没皮没脸的人,往日,可都是她才是没皮没脸的那一个人。
“心肝儿,你带着我罢,我一定好好待你。”
楼下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场好戏,都或直白或装作不经意地看着他们的好戏。
为霜心里的不耐更多了几分,无奈之下只好允了卫幽色跟在她身后。
她要在楼下那群好事之人出手之前,解决这场笑话。
出了客栈,为霜立刻拖着卫幽色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把他推到墙角,厉声道:“你所求为何?”
兰花香气默然袭来,幽深的小巷里,为霜只听见卫幽色的声音。
“我心悦你。”
为霜愣了愣,她不得不承认的是:若是她是寻常女子,怕是早就沦陷在这卫幽色的美色下了,但,她是蔚为霜,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蔚为霜,她一向只喝最好的酒,吃最美味的珍馐,穿最好的绫罗绸缎,用最好的胭脂水粉,她合该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卫幽色这朵采摘过许多女子芳心的幽兰,自然是不在那世上最好的男子之列。
她随即道:“你不必说这劳什子我心悦你,那些鬼话,本姑娘不信,你若是求财,本姑娘有的是银子打发你,你若是求人,本姑娘也有的是银子请别的人打发你。”
“只不过,旁人打发你时怕就没有本姑娘这般温柔了。”为霜垂眸,敛去眼里的光芒,她很少有这样威胁人的时候。
卫幽色勾起嘴角,缓缓道:“蔚姑娘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若是在下求财,姑娘预备给多少银子打发在下呢?”
为霜一愣,显然没想到卫幽色这厮竟不按套路出牌,她原以为,他会再坚持一会儿才改口呢,但“自知之明”这个词,她总觉得怪怪的。
“你要多少?”为霜不甘示弱地反问道。
“按着姑娘十万两包在下一年的价钱,姑娘想要打发在下,只给十年的价钱便是了?”卫幽色不疾不徐地说道。
为霜奇怪地看了卫幽色一眼,她怀疑卫幽色的脑子坏了,他哪来的底气认为他自己值一百万两银子?
为霜又看了卫幽色一眼,好罢,她不得不承认,卫幽色的确值一百万两银子,甚至更多,只凭这张脸。
“好,本姑娘应了。”为霜大方地应道,一百万两银子,她还是给得起,能免了卫幽色这个麻烦,也很好。
蔚姑娘出身商家,难道不知晓嘴里说的远比不上手里的吗?卫幽色趁着为霜愣神的功夫,从容地整了整衣衫。
“我此刻便去钱庄取了给你便是。”卫幽色的淡然让为霜的话里,也不由地多了几分怒气。
到了钱庄为霜才知晓,她爹是真的断了她的财路,想要逼她回家,这也是她爹第一次断了她的银子。
为霜不甘心地问了掌柜好几次,但掌柜都摇着头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爹以为断了她的银子,她便会摇着尾巴乖乖回家吗?想得美!
两人出了钱庄,为霜还来不及思虑她往后的日子要如何,便听见身旁的卫幽色道:“蔚姑娘,如今可信了在下的话?”
鬼才信你。蔚为霜在心里嘀咕道。
“我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银子,等我回家后便给你。”花起银子来,尤其是口头上的银子,为霜一向很爽快。
“不知蔚姑娘的归家之期是何日呢?”卫幽色在江湖多年,自然能看破为霜话里的陷阱。
为霜哑口无言,她也不知晓她哪一日才回家。
“既如此,心肝儿,你还是莫许这随口之诺。”卫幽色微微一笑,整个人都溶在春光里。
“你的心肝儿可不是我!”
为霜别过头去,她才不受卫幽色这厮蛊惑呢。
紧急之际,为霜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外祖父。
对了!她还有外祖父呢,纵是她爹断了她的银子,外祖父总是舍不得亏待她的。
她整了整思绪,道:“你可知道霍存章?”
“自然知晓,那是心肝儿你的外祖父。”
“不许再叫本姑娘心肝儿!”
为霜怒极,伸手便欲一个巴掌向卫幽色脸上拍去,她觉着,卫幽色这厮,虽然长了一张好脸,但那张嘴,委实是和黄瓜一般,欠拍得很。
卫幽色却飞快地捉住了她的手,道:“怎么?心肝儿想尝尝美人断腕的滋味?”
为霜这才想起,她眼前的人,并非什么一般之人,这可是凭着一招素月分辉便能打败武林大多数武林高手的人。
她手一缩,面上仍强装镇定道:“你若是伤了我,霍家和蔚家都不会放过你。”
卫幽色怔了怔,勾起嘴角,曼声道:“心肝儿,纵是我此刻杀了你,亦是不惧的,只是,我舍不得而已,你要知晓,这世上,很少有卫幽色不敢做的事。”
无泰山压下,只有一根轻轻的鸿毛飘落,但为霜却惊觉一股杀气,她强撑着笑意,道:“你敢做女子吗?”
“心肝儿,我若是做了女子,倒是怕你伤心。”
她开心还来不及呢,还为天下女子除了一个祸害,至于这变作女子的卫幽色会不会去祸害那群男子,这便不是她该忧虑的事了,为霜暗暗想道。
几番唇枪舌棒下来,为霜也懒得再和卫幽色攀扯,没好气道:“不就是一点银子吗?你随本姑娘去白衣山庄取银子便是,取了银子,你我便分道扬镳,如何?不过,取银子之前,你要先同本姑娘去秦国,本姑娘要去看月如襟和水环珮的淮水之战。”
“好,蔚姑娘,可莫要忘了你今日的说辞。”卫幽色勾起嘴角,又是一朵幽兰开在为霜眼前。
为霜冷哼一声,没说话,她委实好奇,就卫幽色这副动不动就要断人手腕的性子,是怎么哄得那群芳谱上那么多美人的芳心的?
不过,就这厮的九曲肠子,若是那些美人并不如她一般,见过许多世面,一时被这厮骗了心,倒也是常事,美人也同常人无甚区别,都爱那张皮相。
两人商量好之后,便一路往秦国而去。
淮水之战就在这个月的十五,今日是初三,而从楚国赶过去,再快也要花十一二日的时间,因而两人皆是日夜兼程,卫幽色常年习武,风餐露宿之事倒是习惯得很,为霜虽会功夫,但最好的却是用来保命的追风步,加之常年养尊处优。
行了五六日的路后,为霜便有些吃不住了。
她没有银子,只能蹭吃蹭喝,偏偏卫幽色这厮小气得很,晚上都不住客栈,吃饭都是冷掉的馒头,这几夜,都是在破庙里将就着过夜,别说好吃好喝了,她已几日不曾好好洗过澡了。
为霜看了一眼天色,将暮未暮,卫幽色正在火堆旁忙活着什么,他方才与她说要给她做劳什子梅花汤饼,她从前倒是听桃花糕说过这梅花汤饼,只是,这梅花汤饼太便宜,怎能显出她的身价来?
一股香气传来,为霜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她红了红脸,这若是搁在从前……
“心肝儿,添点柴。”卫幽色只留给为霜一个好看的侧影,暮光里,卫幽色的脸格外动人。
“去你的心肝儿!”为霜低声骂道,但手上却顺从地拣了几根柴禾。
那日,他们碰上了山匪,她正要动手,卫幽色却拔了剑,短短几招,还未曾使出那招素月分辉,就让山匪们束手就擒。
她甚至看不清他什么时候拔的剑,又是在什么时候收的剑。
那一日,她才知晓,卫幽色的功夫,深不可测,纵是莫寻踪,也未必有这样好的功夫。
为霜越想越心塞,胡乱地往火堆里丢了几根柴。
她想,她从未见过比卫幽色还要抠门的人,这么抠门的卫幽色,到底是凭什么当上四大公子的?
凭那张脸吗?
好罢,为霜叹了一口气,若是凭脸的话,卫幽色的确能当上四大公子。
为霜正郁卒的时候,一碗飘着热气的梅花汤饼却忽然端到了她的面前。
她怔了怔,随即又接过,虽然吃人嘴短,但卫幽色这厮的便宜,她凭什么不占?
“你应该叫抠门公子才是。”
“论起抠门来,如何比得上心肝儿你?”卫幽色替自己盛了一碗梅花汤饼,缓缓坐在一旁。
为霜怨念地道:“你们男子不常常说什么男主外女主内吗?怎么?说的时候很爽快,到了给心肝儿花钱的时候就舍不得了?”
为霜夹起一张梅花汤饼,咬了一口,她本以为这东西应该很难入口才是,只是没想到,这梅花汤饼却可与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珍馐相媲美。
“蔚姑娘说的男子里应该不包括在下,不过就目前来看,蔚姑娘允了在下的一百一十万两银子连影子都没有一个,倒是在下,一直都在倒贴蔚姑娘才是。”
卫幽色笑了一声,说完便夹了一筷子梅花汤饼,缓缓送进嘴里。
他就像一株开在夜里的幽兰,于无声之间,夺人心魄。
为霜看着卫幽色,一口老血梗在喉间,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偏偏她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罢了罢了,她心肠宽厚,不与他计较。
破庙外,月色如华,一道黄色的身影如花影拂过,又毫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