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属下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夜里寂静,却忽闻灯笼里的烛心爆了一声。
蒹葭却并不慌乱,用玉梳徐徐地梳着头发, 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的脸。
梨花糕鲜有如此不安的时刻, 蒹葭心头闪过疑惑, 她轻声问道:“何事?”
“蒋缀玉出家了。”
蒹葭手中的动作一滞, 随即转过头, 面带疑惑地看着梨花糕。
梨花糕道:“属下查了查,蒋缀玉似是得知了前楼主被围剿而死一事。何况,蒋峨嵋做下的事, 并非只有那夺人姻缘之事,如今墙倒众人推, 与蒋峨嵋交好的陆判官与许双刀也不再管蒋家之事, 蒋峨嵋从前做下的许多恶事也一一浮出水面……”
蒹葭打断了梨花糕的话, 道:“不必说了。”
梨花糕道:“这次蒋家之事后,陆判官和许双刀定心有防备, 楼主可有对策?”
蒹葭徐徐道:“许双刀那里,自有卢豆蔻替我们动手,我们只需看好戏便是,而陆判官那处,我自有定夺。”
梨花糕面带犹豫地道:“那范积微那里呢?”
几分狠戾浮上眉头, 蒹葭徐徐道:“我自不会放过他, 下月蔺家蔺老太爷七十大寿, 便是范积微身败名裂之时。”
梨花糕点了点头, 道:“那属下先退下了。”
耳边传来关门的声音, 蒹葭的背却挺得很直,不知过了多久, 蒹葭才起身,从床底拿出两坛酒,打开窗户,往屋顶而去。
从清风楼的屋顶,恰可观京城的灯火。
在头顶,是几千年如一日的月色,而在眼下,却是日日不一的灯火。
灯火似星辰,一簇一簇地在眼中跳动着。
上有弦月,下有星辰,凉风从四面扑来,蒹葭却在其中嗅到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笑了笑,青丝与清风,一同轻轻地抚着她的脸。
莲步轻移,蒹葭走到了正中,随即,她坐在屋脊上,把两坛酒搁在了一旁。
她从幼时便是孤身一人,连家满门的血海深仇都压在她一人身上,她在尘俗之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看破了人心,却未曾料到会遇到范积微,也未曾料到,会有之后种种。
蒹葭揭开酒封,提着酒坛,对着空中的那一弯弦月,道:“爹,蒹葭请你喝酒。”
也唯有在此时,她才敢唤一声爹。
说完,她便倒了半坛子酒在瓦片上。
蒹葭觉着,这酒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倒也好听得很。
江湖中无人知晓,她是京城连家的后人。
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当年,爹爹连同叔父们皆战死沙场,她却知,有人在这里面动了手脚,随后不久,便有山匪夜袭连家,山匪不看重连家的钱财,只想取连家众人的性命,她便知,其中定有蹊跷。
奶娘为了护住她,失了性命,她虽侥幸活下,却再不是那个被养在将军府深院的娇小姐。
她去蔺家投奔和离再嫁的娘亲,当年爹娘成亲多年,却一直不睦,最后两人和离,爹一直未娶,而娘亲则嫁入了蔺家,成了蔺家的当家主母。
她一身狼狈地到了蔺家,但娘亲早已另有娇女,娘亲待她冷淡,不但不准她泄露她的身份,甚至还让她当蔺晚屏的侍女,后来知晓内情的蔺晚屏气极,用砚台砸了她的额头,娘亲也只是淡淡揭过。
娘亲的偏心,让她冷了心,她索性从蔺家逃了出来。
后来为了掩盖额头的伤疤,她便请孟神医为她额上点了一朵红梅。
她一直战战兢兢,不敢称自己是连家的后人。
直到当上清风楼的楼主,她才松了一口气。
清风楼以打探消息为生,因而她手下才有许多探子,也因此,被江湖上的人诟病她养了三千“面首”。
她并不在意江湖上的流言,直到,她因着这流言身死。
她要潜藏在暗处,让当年做下这一切的人,让当年害了连家满门的人,让害了连苍苍的人,血债血偿。
“奶娘,蒹葭也请你喝酒。”
说完,蒹葭又倒了酒在瓦片上。
仰头,蒹葭又往自己的嘴里倒了一大口酒,几口酒下肚,蒹葭觉着胃里也暖了几分。
眼前却忽然浮现蒋缀玉的模样,蒹葭想,这蒋缀玉果真是个傻子。
但这世上,也只有傻子和聪明人活得容易一些,而她居其间。
蒹葭坐在屋顶,正出神之际,耳边却忽然响起谢疏影的声音。
“原来楼主在这。”
一股凉风裹挟着梅花幽香而来,蒹葭看了谢疏影一眼,却见他步履从容。
蒹葭举起一坛酒,笑道:“良辰美景,谢郎可要喝一杯?”
谢疏影却并不推辞,而是坐在了连蒹葭身旁。
他觉着,在连蒹葭身上,似乎藏着许多他看不清的东西。
两人飞上了屋顶,两人坐在屋脊正中,中间,只隔着两坛酒。
一坛酒喝完,蒹葭又揭开酒封,仰头,喝了一大口,慢慢地道:“此情此景此人,的确当浮一大白。”
谢疏影笑了笑,却只是默然地从蒹葭手中接过酒坛,喝了一口。
“楼主有心事?”
蒹葭摇了摇头,道:“并无心事,只是烦忧罢了。”
谢疏影弯起嘴角,眉上却多了几分戏谑,道:“楼主是因蒋家一事烦忧,莫非楼主做下了不该做的事,因而才心有不安?”
“我的确做下了不该做之事,不过不是害人,是害己。”
“愿闻其详。”
蒹葭望着眼前的月,一弯弦月如白玉一般挂在树梢上。
月上枝头,身旁的人,也如玉一般,动人心魄。
蒹葭忽然记起了她还是连苍苍时,同谢疏影的第一次会面,也是唯一的一次会面。
她坐着小船逆流而上,却恰巧碰上抱着木板顺流而下的谢疏影,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谢疏影却不知为何落了难,她将他从水中捞出,他虽湿透,却不减风采。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蒹葭用手轻轻抚着谢疏影的脸,道:“我喜欢上了你啊,谢郎。”
谢疏影只留给蒹葭一个侧脸,清风明月之间,她只听见谢疏影慢慢地道:“虽知楼主这不过是逗疏影玩的谎话,但疏影却还是开心得很。”
蒹葭闻言一笑,她的确是撒了谎,但他对她,何尝又说了真话呢?
沉默良久,谢疏影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柔声道:“楼主,瞧瞧这同心结。”
蒹葭接过同心结,红色的同心结,在月色下格外显眼。
她知这同心结一向是情人之间用来互赠之物,这是她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个同心结。
她将同心结搁在一旁,缓缓道:“疏影,为何编这同心结?”
谢疏影却拿起同心结,如待珍宝一般,细致又贴心地为蒹葭系着同心结。“盼来世与你再修姻缘。”
那人的话却似一缕幽光,在凿破她心头的冰雪后,悄悄溜了进来。
蒹葭轻轻摸着系在腰上的同心结,道:“同心结。”
系了这同心结,便果真能同心白首吗?
蒹葭轻笑了一声,所谓同心结,不过都是世人用来自欺的谎话。
这世上,总是谎话得人心,只因,真话总是带着荆棘,而谎话却总是动人心魄。
虽然知晓她与谢疏影皆是满口谎话,但蒹葭却仍忍不住弯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