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幽色正守在她的床边, 而屋中,除了卫幽色再无他人,为霜抓着卫幽色的手, 急切地道:“我爹呢?”
卫幽色脸一白, 为霜正欲追问之时, 她的外祖父却忽然叹息着走了进来, 道:“霜丫头, 你爹他……”
惊慌从为霜眼中闪过,为霜道:“爹他是不是受伤了?”
霍存章摇了摇头,坐在床边, 轻声道:“霜丫头,你要忍住, 你爹他……没了。”
为霜脸色惨白, 道:“外祖父, 你不要说胡话,爹他怎么会?他的武功这么好。”
霍存章叹了一口气, 拍了拍为霜的手,道:“没有骗你,如今蔚家已乱得不成样子,阿霜,你可知道你爹的印章在何处。”
为霜抓着他的衣袖, 喃喃道:“外祖父一定在骗我……”
霍存章见为霜神色癫狂, 咬了咬牙, 狠下心, 摇了摇为霜的肩, 道:“你爹的印章在何处?如今蔚家乱成一锅粥,你便忍心看着你爹亲手创下的产业付诸东流吗?”
为霜眼中多了几分清醒, 失魂落魄地道:“书房进门后的第五块青砖下……”
霍存章这才松开为霜,拍了拍为霜的肩,道:“霜丫头,你好好休息罢。”
为霜却掀开被子,站了起来,道:“我要去见我爹。”
卫幽色正欲说话,霍存章却摆了摆手,对卫幽色道:“卫公子,麻烦你陪霜丫头去灵堂。”
卫幽色点了点头,拉住了正欲往外走的为霜。
为霜道:“你别拦着我,我要去找我爹。”
卫幽色道:“我陪你罢。”
为霜很快便相信了她外祖父所说的话,她爹是真的死了。
她爹躺在冰凉的棺椁里,神情安详地闭着眼。
为霜一下跪倒在棺椁前,她爹总是喜欢把她气得跳脚,想来,她爹这些年,尽管口里嚷嚷着要纳小妾,却从来未纳过一人。
她爹从未食言,他应过她的事,从未有一事是假。
她和她爹的最后一次说话,她还和她爹吵了架。
为霜红了眼眶,她和她爹之间,她爹竟是先走的那一个。
四下无人之际,管家却忽然把为霜叫到了角落。
“小姐,这是老爷留给您的信,老爷说过,让您在无人之时看这封信。”
为霜点了点头,等到夜深之时,她便拿出了这封信。
信上是熟悉的字迹,为霜的眼泪登时便涌了出来。
吾儿阿霜:
我本不欲让你瞧见这信,但若是有一日你瞧见了这封信,便表明我已遭了不测。
瞧见这封信的时候莫哭,你会哭得你爹我在天之灵都不安的。
你不知晓,阿爹曾经如何真心实意地期盼过你的降临,你亦不知晓,你幼时哭鼻子的模样让阿爹有多心疼。
这些年,我知晓,你一直怨我待你娘太过薄情,但阿爹已尝到了这薄情的代价了,你已许久不曾真心实意地唤过我阿爹了。
我还记得上一次,是你八岁的时候,我让你骑在我的脖子上,带着你去看灯会,你看上了一盏走马灯,赖在那里不肯走,硬是要我给你买了才肯走,恰巧我出门匆忙来不及带银子,我拗不过你,只好把身上带的那枚玉佩给当了去替你买那盏走马灯。
你小时总是爱缠着我带你去捉蟹,缠着我给你做蟹,后来,你娘去了,我瞧见你眼里的恨意,那就像一把刀,割得阿爹的心生疼。
你一定很恨我罢?
我曾允过你,除了你娘外,再不会有其他人,但却总是在你面前提续娶之事。
阿爹不忍心让你变成和你娘一样的人,你娘心肠太软,又柔弱得很,这样的人,离了他人的庇佑,是活不久的,但他人的庇佑又会有多久呢?
阿爹望你长成参天的古树,而不是依附在树干上的菟丝花。
你或许以为,你的外祖父是真心为你,但只有我才能瞧见他的不良居心。
阿霜,不必难过,你的外祖父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更喜欢权势罢了。
霍家虽退隐多年,如今却又起了别的心思。
我这几年一直在试图让你和霍家划清关系,若是如此,霍家种种与你再无干系。
我本打算徐徐图之,但我今日去救你,只怕有三长两短,故写下这信。
若我果真身死,莫要轻信你外祖父,切莫将印章交与他,若你已交与他,荷花池旁的假山里,子时三刻,月光从假山的缝隙射下,月光所照之处,埋着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五百万两银票,为父想,凭着阿霜你的聪明,定能活得很好。
写到这里,阿爹不得不告诉你一事,当年你娘临死前喝下的那壶酒里,被下了毒,你娘喝得太多,所以才受不住去了,而我只喝了半杯,却也要了我半条命,我早已请神医替我瞧过,我这身子,哪怕用各种药材滋养着,也活不到阿霜你成亲的时候。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阿爹并不嫌你只是一个女子,阿爹只是觉着,若你是一个男子,阿爹或许便能更放心地把这前路上的荆棘交与你自己去铲除了。
但我儿阿霜啊,你偏偏是一个女子,这世道对女子一向多有苛责,而你是阿爹的心头肉,我恨不能把你捧在手心。
阿爹要为你除去所有的荆棘,阿爹要为霜做这天下最开心的姑娘。
但在此之前,阿爹不得不狠下心,让你恨我。
阿霜,我要你知道,这世上,最艰难的是人心。
如此,哪怕有一日我去了,哪怕有一日前路荆棘再起,阿霜你也不会被这荆棘划伤,你会一直是最开心的姑娘。
直到此刻,阿爹才发觉,这些年,我许是错了,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却偏偏选了最坏的一种。
阿爹的书房里最中间的那一块地砖下有一个机关,扭动那机关便会有一个密室显露,密室里面藏着阿爹给你准备的生辰礼还有节礼,还有这些年替你存下的嫁妆。从你娘去了的那一年,到你八十岁的那一年,平日里瞧见什么好看的簪子,总是想着替你买下来,攒着,攒着,竟给你攒了一屋子的嫁妆。
我的阿霜,每一年都能收到她爹的生辰礼,哪怕有一日阿霜你失了朋友,阿爹却总是惦记着你的。
卫幽色,我考量了许久,他或许是能护住你的人。
和他成亲罢,算阿爹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了,这是我一生最后的憾事了,不能亲眼瞧见你们成亲了。
愿吾儿阿霜所愿皆成。
爹
一封信看完,为霜已是泣不成声。
为霜紧紧握着信,抱着被子,闪烁的烛火把为霜的身影映在墙上,孤影残灯,清寂得很。
为霜把信藏了起来,披上衣衫,出了院子。
院中夜色正好,为霜踩着月色,向假山而去。
为霜正欲挖匣子,便听外面有一阵脚步声。
“这次倒是有劳卫公子了。”
是外祖父的声音,为霜心中一惊,为霜正想出去,但外祖父接着的话,却让她愣在了当场。
“这蔚家的家财,卫公子果真半分也不心动?”
为霜透过假山的缝隙看出去,两人的脸她都看得真真切切。
“卫某只要应得的那一份。”
霍存章笑道:“卫公子果然大方,不过老夫倒是未曾想到,蔚凭谣同你比武,竟连一招也过不了便死在你手下,卫公子的武功真是令人佩服。”
卫幽色道:“不敢不敢,但卫某却有几件事想让霍前辈解惑。”
“何事?”
“不知霍前辈打算怎么处置蔚为霜?”
霍存章冷笑一声,道:“自然是斩草除根,老夫当年能舍下一个女儿,如今,不过是舍下一个外孙女。”
为霜如在艳阳天堕入冰窖,外祖父……卫幽色……
竟是他杀了爹爹么?
为霜忽然想起信里的话,爹让她不要相信外祖父。
外祖父一直淡泊名利,竟也是贪图蔚家家财之人么?
但眼下,由不得她不信了。
为霜身子一颤,忽然踩到一根枯枝。
“谁?”
为霜顾不得许多,立刻便往假山的另一头而去,如今她孤身一人,对上卫幽色和外祖父,根本是毫无胜算。
“霍前辈,不如让卫某去?”
“好。”
卫幽色踏进假山,却见假山的一角,躺着一支青玉折枝海棠步摇。
他弯了弯嘴角,俯身拾起,随即出了假山。
霍存章见卫幽色手中的步摇,笑了笑,道:“老夫本还想让她多活几日,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
卫幽色眼中清冷无波,道:“不如让我来。”
为霜没走多远,刚躲进屋中,便听见耳旁掠过一阵风声。
她知晓,卫幽色追上来了,她亦是逃不掉了。
为霜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的人,道:“卫幽色,你同霍家是一伙的?是你杀了我爹?”
卫幽色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来不及躲藏的身影便落入眼中。
卫幽色笑了笑,徐徐走进屋内,幽幽地道:“心肝儿真是聪慧。”
为霜闭上眼,有泪珠缓缓从眼角滑落,再睁开时,为霜眼中已无半分情意,她想拔下头上的步摇充作武器,但头上却空无一物。
为霜正欲抄起一旁的花瓶向卫幽色砸去,但卫幽色却擒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再也动弹不得。
为霜怒道:“你是为了银子么?那你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么?”
卫幽色嗤笑一声,道:“蔚姑娘生来便是衣食无忧,自然不晓得没有银子,没有立足之地是怎样的滋味,卫某不过是靠着自己的手段挣银子而已。而卫某对蔚姑娘的说过的话,自然是假。”
为霜笑得苦涩,道:“既如此,男女之情,本就是愿赌服输之事,卫幽色,我认输,我杀不了你,但我不死,必定不会放过你。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卫幽色脸上的笑意动人心魄,他的手缓缓抚上为霜的脖颈,道:“对你,早是无话可说。”
为霜的手指甲狠狠地抠着手心,她缓缓道:“你我既是相看两厌,又何必多费口舌?你若是想要杀人灭口,便给我个痛快罢。但你手上,染着血”
她的眼睛会欺骗她,她所见到的深情其实是披着人皮的骷髅。
她的双手会欺骗她,她所触碰的温热其实是裹着热炭的寒冰。
她的双脚会欺骗她,她所踏足的楼阁其实是藏着恶鬼的炼狱。
卫幽色却笑了笑,拿出袖中的青玉折枝海棠步摇,插在了为霜的发间,俯首在为霜耳边,道:“阿霜,我会杀了你,再放火,但无人会知晓,是我动的手。”
为霜看着卫幽色,缓缓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