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 王夫人和众人才缓过神。王夫人吞了吞口水,忙下了炕拉探春起来,道:“行这么大礼做什么?有话站着说便是。”卧槽, 王夫人简直佩服得要给这些小孩跪了。果然是从小深宅大院中长大的, 看惯了血雨腥风么?
探春在王夫人的搀扶下起了身, 又去拉了黛玉的手, 才说:“林姐姐, 我之前那么对你,也是事出有因,你不怪我吧?若我当初不那么做, 只怕这事永远没个终了。我如何看不出是有人要挑拨的,只是这一次不让这事闹出来, 不知下一次还会有什么招呢。况又是在咱们家, 闹得不安宁也是咱们下人说嘴败坏咱们, 我如何能袖手不管?”
黛玉看了看她不出声,又转脸去看了看整个呆在了椅子上的宝钗。虽然她早先已经被王夫人打过了预防针, 但如今亲眼看着事情闹出来,还是觉得各种糟心。
宝钗大可以再说探春是自己心生妒忌,现在就是栽赃嫁祸,为自己再做最后的争辩。但是,如今人人的矛头都指向了她。且不说这争辩的本来就不是真相, 即便是真相, 她也只能这么被坑。谁叫自己, 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众人眼光都跟着黛玉看向了宝钗, 无人说话, 只史湘云突然说了句:“宝姐姐,你真的是有意挑拨的?”
宝钗扶着椅把儿站起来, “我哪里是挑拨,只是适时说了几句话而已,心里的妒是你们自己原就有的。当初若不是你附和揣测,别人也想不到妒忌上去,更不会瞎揣测林丫头人前人后的好坏。”
史湘云听得宝钗的话,一下子红了脸,低头不语。
黛玉把手从探春手里抽出来,转身去到宝钗面前,看了她片刻道:“宝姐姐叫姊妹们孤立我,只是想叫我接受你?而叫我接受你,只是为了想进宫?”
宝钗回看黛玉,又去移开目光看着王夫人,看了一会朗声道:“是。”
宝钗说完后是挨了黛玉一巴掌的,虽然这一巴掌打得极轻极没有愤怒色彩,好似只是摸了一下脸。宝钗站着不动,也不伸手去碰自己的脸,还是看着王夫人道:“太太,该认的我都认了,该挨的巴掌也都挨了,您的信送……还是不送?”
王夫人的心思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然要说到做到答应的。只说她还没出口,便看到了凤姐在一旁冲她轻轻摇头示意不要答应。王夫人顿住了口型,宝钗只等了片刻,便若有似无地轻抽了口气道:“我明白了,谢太太赠一场空欢喜。妈还在家等我,我先告辞了。”
说罢退身出去,撑直了身子,步步沉稳。却刚走出房门,眼中便汪满了眼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同时步子沉重,一步钝过一步。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什么感觉?前程为空、又在姊妹群中声名大扫,是什么感觉?
算计着算计着,就把自己算进去了。
那边王夫人房里,宝钗一走,气氛又是一变。迎春惜春倒没什么好说的,只史湘云,被王夫人一阵数落,罢了问:“以后还怀疑不怀疑林丫头了?还会不会再恶意抹黑别人人品了?为什么就不能把人往好处想呢?”
“一时昏了头了,太太饶我这次。太太若不饶你,以后我再没脸来这里了。”史湘云低头,语气诚恳道。
王夫人知道她没有深心思,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了。这样教训过,见她知错,她又是外来投奔贾母的亲戚,便不再说什么。这般说过史湘云,王夫人又稍说了迎春惜春几句,便把探春叫到面前道:“人精一个,倒是会做戏。”
探春一笑,“让太太凤姐姐见笑了。”
“大功臣,咱们可不敢笑你。”凤姐听了笑着接话道。
几番话说下来,几个姊妹之间的关系算是缓和了,也融洽了,这时王夫人和凤姐方才放了她们各自回房去。王夫人凤姐也是交代了,这事不叫几人说出去。一是怕下面人乱嚼舌根子,二是给宝钗留条生路,不能把她的名声坏到全家上下都知道。
而放走了黛玉等人,屋中便就留下了凤姐和王夫人。王夫人接回之前的话头,问:“为何不帮宝丫头一把?如今到了这种地步,她也算是非常可怜的了。我也是放了话的,现在弄得我成了说话不算话的小人了。”
“做回小人不打紧。”凤姐喝了杯茶,坐下道:“换做今天被揭皮的是你,你是什么心情?会不会对咱们、对探春、对黛玉……都恨之入骨?帮她进了宫,不出息还好,若是哪天真出息了,你知道她不会来报复咱们?有些事,还是防范于未然的好。既已经这么对她了,还给她甜头做什么?人都如此,她只会记着咱们的不好,很难感激咱们后来给的甜头。”
王夫人边听边点头,把想帮宝钗的心思都掐了。
却说宝钗回去后,只谁人都不见。薛姨妈问了情况,她也什么话都不说。事已至此,她也不需要薛姨妈再搀和进来,只怕越搀和越乱。
现在除了那天在场的几人,贾府中的别人都还不知道宝钗的为人,所以她也不能突突去跟贾母说要搬出贾家。不过是等着大选,落了选,跟薛姨妈薛蟠回不回金陵都再议,只到时便不需再呆在贾家了。
又说到了四月二十六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
上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一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践花神。这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践行。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家中姊妹起得颇早。那些丫鬟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罗绸缎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各院中,个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
且说这一日姊妹们都聚到一处,却只不见黛玉和宝钗。宝钗不出现是自然,这黛玉却也是突突不见了。迎春等了找了房间,亦没有。王夫人也不知她去了哪,只道:“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顺便找了林丫头回来。”
王夫人细看乱走,在铺满了凤姐石榴等各色落花的花园子里听到了黛玉的声音。细听下来,原是书里黛玉作的那首《葬花吟》,声音凄凄婉婉: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跑来葬花作诗,不过就是因着宝钗的事儿,心里受了触动。因着宝钗的几句话,姊妹们便否定了她的为人。而宝钗算计了她,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被探春算计了。她都不知,这些姊妹中,还有谁人能信得,谁人能交付真心。
明明可以简单淡然生活着,可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算计那么多呢?越想越多,便是何其伤感。
王夫人听得黛玉念完,自己万年不感性的性子也被忧伤到了,半晌才回量过神来。只依着声音找到黛玉,便见黛玉正拿着花锄葬花呢。她走去黛玉面前,出声道:“红消香断没人怜么?”
黛玉听得声音一回身,道:“舅母。”
王夫人走过去,还好不见她脸上有泪,便温声道:“怎么自己个跑这里来了?”
黛玉把花锄靠着石榴树放了,看着王夫人道:“忽然想一个人静静,便出来了,叫舅母担心了。”
王夫人见她没了刚才的感伤之色,便拉了她到一旁石头上坐下道:“这里确实清静,也美得很,咱们坐着说说话,随她们在外头闹去。”
黛玉点头,靠进王夫人怀里。微抬眼便见得上头各色飞花,稀稀落落而下。不消一会,两人身上便有落红许许。王夫人不自觉伸手接了朵花瓣,心里紧跟着又不自觉冒出些少女情怀来。然后浑身一个激灵,又给打没了。黛玉看罢,遮唇轻笑。
王夫人讪笑一下,弹飞手里的花瓣道:“丫头,咱们来聊点有颜色的话题。”
黛玉一木,“话题还分颜色么?舅母要聊的,又是什么颜色的话题?”
“黄色。”王夫人一本正经吐出这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