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的话被噎在喉咙, 只得缓缓地抬起头,,眼皮仍旧不敢抬。
淇徵自问所阅美女无数, 并无几个能常驻心中的。
况且今年选秀所得之人略多, 便也不大记得谁是谁。
如今见了宝钗, 突然想起, 这不就是选秀当日见而忘俗的那个女子吗?因有了些印象, 便笑道:“朕听说你最是知书达理,温良端秀的,便由你陪着睿妃回去吧, 回来自然有赏。”
宝钗此时只有答应的份了,皇上的意思, 谁敢违拗?宝钗即刻起身, 与庄贵人一同行至睿妃的座前又行礼道:“臣妾送娘娘回宫罢。”
睿妃秀丽一笑, 又向皇上和皇贵妃点头告辞,这便由宝钗和庄贵人扶着往前殿走去。
黛玉也随着众人一同起身恭送睿妃, 因看到宝钗脸上一瞬即逝的失意,便不觉有些心酸。
在不多时,先不说殿前如何,殿后早已是要沸反盈天了。
众人都闲话着这各宫娘娘的新闻,偶尔闻得几句说薛才人如何如何, 贤德妃娘娘如何如何的, 黛玉也不甚在意, 只一味坐着尝点茶点罢了。
雪雁也是无聊得很, 四处张望, 竟看到了熟人,忙向黛玉道:“姑娘你看那边, 蕊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他们在一处呢。”
黛玉顺着雪雁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她们的,黛玉见她们皆点头示意,也回以微笑,因道:“蕊姐姐气色倒好,想来怕是称心如意的了。”
承庆殿内,诸多嫔妃女子罗扇轻拂,红珠琉璃杯盏尽。
正是觥筹交错,调笑善书,言笑随时。
淇徵在前殿不过略坐了坐,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抬脚离开了。遗下众人这才暗地里舒了一口气,逐渐热闹说笑起来。
皇贵妃也莞尔笑称:“今日元宵佳节,宴请众家姊妹,皆是图个热闹亲厚。现下这几处皆置了琴棋书画,花鸟游鱼,众姊妹都自行方便吧。”
黛玉于座上并未擅动,待到众人俱起身行动,这才扶着雪雁离座而起。
雪雁估摸着黛玉怕是坐闷了,要找甄蕊她们几个说话。岂料她竟直直地往殿外走去,便忙回身在随侍宫女处取了来时随带的天水碧的云锦白狐大氅,跟着出了大殿。
“姑娘,咱们这是去哪儿啊?”雪雁搀着黛玉,漫无目的的顺着游廊往外走,有些不明白黛玉的心思。
黛玉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宫墙角露出来的半点梅花,有感道:“金盏玉琼次第开,寒簪冰骨何处来?遥知香染芙蓉簟,半深半浅满苍苔。”
雪雁听着这诗有些伤感,只好劝说道:“姑娘莫要这样想,这样的好日子,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怕是不好呢。”
黛玉将帕子放在廊沿上,缓缓坐下,因见天空忽然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笑容如白芙蓉般清爽:“雪雁,你可知东晋时谢安之侄女谢道韫?”
雪雁刚好知道这个和蔡琰,班昭齐名的才女,这次可是有话说的:“‘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奴婢虽是不才,这个却还是知晓的。 ”
黛玉许久没人能相知应和了,倒觉得有些意思:“那你倒说说,她如何吟唱这雪景的?”
雪雁知道黛玉回转了心思,也来兴致:“当日谢道韫与谢朗吟诗,谢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而谢道韫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奴婢却觉得这两者并不是谁高于谁,大雪区分于南北,时气所感必然有所不同,更何况天下之大,何其就只是一样了?世人皆说谢诗绝佳,谁有见过那时那日之雪 ,谁又知那日的大雪到底是如盐还是似羽呢?若是可能,怕是那谢朗故意让着谢道蕴也未可知的。”
黛玉忍不住用手掩了嘴笑了起来:“你这丫头,虽是歪理,细细想来,却也不无几分道理。”
雪雁突然发觉黛玉出来的急,并未拿手炉,便急忙催着黛玉起身:“姑娘快回去罢,多冷呢。”
黛玉忙忙起身,一时没站稳差点滑倒,幸而雪雁抬手扶住:“姑娘小心!”
黛玉自觉失仪,便紧着雪雁的手臂站稳了,徐徐地呼出一口气:“不碍事,快回去罢,免得被人看见。”
雪雁轻轻地弹掉黛玉大氅上的雪子,扶着黛玉说笑着原路返回。
二人渐渐走远,却不防,远远的一个身穿圆领湖色片菱缎袍的男子早已将这一主一仆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
这男子看着人尽去远,这才上前,廊间黛玉坐过的地方落下薄薄一层雪花。廊下的花草夹缝处落下一个红玉坠子,若是不仔细看,当真看不出来。
此时,寒冰玉雕的坠子躺在手心,始终冰凉至极,没有一丝温度,男人的眼里闪过方才婢女的神采奕奕的模样,眼角沁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江兄,你怎么跑到这儿了?这可是内宫境内了!你可真是胆大!”
江渊背手笑道:“我走错了路,看到这边的梅花开得不凡,便痴看住了。这便回去吧,免得又生是非。”
宋璟宥分明看到他拾了什么东西上来,却不拆穿,忙拉着穿过月门去往前面。
再说黛玉和雪雁刚回到殿内,就看到气氛异常紧张,就像有一张巨大的细网笼罩着大殿一般,让人喘不上气来。
前殿坐席出一片空荡,皇贵妃,贤德妃等妃嫔早已不见了踪影,众人低着头窃窃私语,一派想说什么却又怕人听到的模样。
黛玉不知道出了何事,正好生纳憾。只见探春款款走来,悄声问道:“林妹妹去哪儿了?这会子才回来?出大事了!”
黛玉拉过探春,二人挨在一起坐着,才悄然问道:“怎么了?”
探春面上一紧,见没人注意,这才附耳道:“睿妃娘娘回去的路上摔倒了,此时诸位娘娘已经过去了。连着甄家妹妹也过去了,怕是要出大事。”
黛玉心里咯噔一下,掩住心里的慌张,忙询问道:“那宝姐姐呢?”
探春知道瞒不住黛玉,只好说道:“听说,宝姐姐被拘了起来。”
雪雁虽站的远,不曾听到探春和黛玉所言,却从其他人嘴里零碎也知道了个大概,此时,正是一门心思两难全,又怕在这皇宫待久了又惹上什么意外之灾。
正此时,只听殿外传旨太监道:“今日宫宴到此为止,皇贵妃娘娘已备好了节礼送至诸位小姐府上,请各位小姐遂随侍姑姑退宴。”
众人便如同逢了大赦一般,一瞬间便出了大殿,这一空一满,就像做梦一样的恍惚。
转眼回了府里,黛玉于屋中辗转不止:“雪雁,宝姐姐出事了,你说咱们该做什么?”
“姑娘什么都不用做,这本是后宫之争,宝姑娘早晚会遇到的。此事必有蹊跷,但是却不至于要命。依奴婢看,好歹都看娘娘愿不愿意帮宝姑娘了。”雪雁一边记录这今日宫里赏下来的东西,一边说道。
说来也奇怪,宝钗与黛玉虽见面不多,但是二人天然一股与众不同,自然更是惺惺相惜一些,此时宝钗在宫中出事,黛玉竟也觉得莫名不安起来。
正月二十三,黛玉到贾府请安,听贾母叹息说:“那日睿妃险些赔上一条性命,生下来一位小公主。圣上特晋睿妃为睿贵妃,公主满月便行册封礼。
可怜宝丫头却因为涉嫌加害睿妃,而被降为正七品常在,又罚抄写《女德》《女诫》五十遍,禁足于冷香殿。你姨妈那日过来哭了许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阖府皆唏嘘不已,都说宝姑娘必是教人陷害了。
宝玉只当林黛玉还在贾母处,一溜烟似的跑了过来,
没想到林黛玉早就走了,刚一进屋,却撞到贾母在和王夫人商量自己的亲事。
宝玉满腹的牢骚,因想这可如何使得,便一个箭步上前,愤怒地喊道:“我不要什么傅小姐!”
宝玉几乎是脱口而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后果,吓得王夫人立马从坐上站了起来,身后的杌子也连带着倒了。
宝玉一路跑来已是气喘嘘嘘,因听到这样的话,更是面上发红,两目含觞,又向贾母求道:“老祖宗,我不要娶别人?”
“啪!”
王夫人忍无可忍便迎着宝玉的脸就是一巴掌:“畜生!你混说什么呢!”
贾母方才听宝玉这样一说也着实吓了一跳,半天没缓过来,见王夫人打了宝玉一巴掌,心疼死了忙忙搂了宝玉道:“你打他做什么?我的玉儿哟!”
宝玉原也没想太多,听到他们商量说给让自己娶傅家的小姐,只觉得一股腥甜冲上心头,嘴里也就不管不顾了。宝玉自小顽劣,虽然没少挨过打,但是王夫人却从未打过他,此时怒目相视,只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心思混沌,突然吐了一口血,晕了过去。
稍晚些,外面传话说太医到了。
屋里的女眷皆退到屏风后面,前面只留下贾母,贾政二人主事看顾。
这些太医大都是太医署的能者,常来各府里请脉的,此时见情况不佳,皆是推三阻四,好不容易轮番诊了,却皆跪倒在地说:“令公子数次心惊而渐生泣血之症候,请恕我等无能。”
贾母脚下不稳,拐杖滑落,险些摔倒了下来。还是贾政手快一把扶着:“母亲,母亲!太医,太医快给老太太看看。”
贾政扶贾母靠在榻上,太医诊完脉,略斟酌一番:“太夫人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贾政见贾母昏厥,忙让鸳鸯扶着躺好,因对几位太医请道:“外面说话。”
此时太医已去,众家眷早已听皆从后面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老太太怎么样了?”
王夫人令王熙凤带了众姐妹下去,又命人将贾宝玉挪到梨香院去。
自己看顾服侍贾母榻前不提,待到贾政说完话过来,又嘱咐了几句才退了。
次日,王夫人屡觉不安,遂和王熙凤商量一番,便寻了贾母过来。
“冲喜?”
贾母惊讶之色露于面表,忙从榻上挣扎起身,连药也不吃了。
王夫人忙解释道:“如今只有这法子了,上次傅家来人提起过这事,说他家的小姐爱慕咱们家宝玉已久的,不如借着冲一冲。”
贾母想着宝玉这几番的折腾,自己早已是力不从心了,这王夫人所言虽是治标不治本,可是这兴许冲一冲,便好了呢。
王夫人见贾母不言语,便亲自扶贾母起身,更衣扶鬓,又道:“老太太您想,这傅家也是朝中砥柱,他家虽不是京官,但是江闽提督实力却不容小觑,若是得以联姻对咱们家也是大有裨益的。”
贾母自从痊愈之后,自觉精力大不如前。原来一心想着将黛玉配了宝玉,借疼爱黛玉,以解对贾敏的愧悔。可惜林如海却表态不从,如今黛玉已经许了宋家,也是没有挽回之力的了。
想到这里,干脆两眼一闭,摆手道:“罢了罢了,随你们去罢。我也乏了,退吧,这几日也不用过来请安了。”
王夫人知道了老太太的意思,便连忙下去着人通知了傅家,着手通知下面筹备婚事,不过半月间请客吃酒也便罢了。
这婚事办的低调,只请了林府,薛府,王府,史府,甄府这几家。
雪雁初次听下人提及此事,着实吓了一跳,这贾府还真是换汤不换药啊。
没了薛宝钗便换了傅秋芳,冲喜?当真可悲,可惜了这个傅秋芳了,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了。
雪雁回到蝶衣馆,黛玉也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宝哥哥怎么突然就病了,又怎么就这么悄没声地成亲了?”
雪雁也不晓得,但是宝玉是在黛玉从贾府回来之时病倒的,只怕和黛玉脱不了干系。
雪雁叹息一番,才说道:“听说宝二爷成亲那日,老爷称病辞了婚宴的邀请。”
黛玉道:“是了,难怪那一日,老爷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出屋子。”
雪雁见黛玉并不欲再说,便张罗了一会便出去了,又请了香菱过来陪黛玉说笑了一阵子,见黛玉好些了才略放心了。
雪雁遂坐在自己单独隔出的屋子里仔细地想了想,这林如海如今站定了位置,定是要和贾府脱离干系的,这场婚事恐怕便是个分水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