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当戚长宁的身影隐没在幽暗之中,郎璎珞握着匕首的手终于无力滑落。但是,她不敢松了匕首。她怕戚长宁随时折返,又将她送到那人身边去。
她宁愿死,也不愿再与那人有任何牵扯。
三年,已经够了。
双足血落嘀嗒,伤口虽深,却远远没有背脊那一枚透骨针来得痛。这宗人府里,确然有人对她用了刑。那行刑的狱卒嗓音带着阉人独有的尖锐,她虽不识,却也知道此人来自宫中。严刑逼供,她由始至终一声不吭,到得第三日,那狱卒终于不耐,暴怒之下,狠狠道了一句你倒硬气,我就看你能扛到几时!说罢,竟在她的背脊拍入一枚银针。
透骨入髓,剧痛钻心,她终于嘶哑地叫出声,昏死过去。
再次醒转时已是弦月高挂。睁眼时她只觉冷痛交加,可再冷再痛,亦不及心中那由恨熬成的毒来得腐骨蚀髓。她只想着撑到明日午时便可一了百了,却不想堂堂的金吾将军戚长宁竟亲到牢房。
见了她一身狼藉,戚长宁脸上的惊怒倒也有几分真意。她心中冷笑。这刑未必是私刑,左右不过是那人为问出先帝遗诏的下落,暗中遣人下的手罢了,他又何必惺惺作态。围京逼宫,剑斩祁王,郎氏抄家,那人坐拥天下,拥兵百万,一卷遗诏已奈何他不得。如此执着不放,想来,唯有斩草除根四字而矣。
倒是他一贯的性子,心狠手辣,不留余地。哪怕,那是与他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她见过先帝遗诏。遗诏上写得清清楚楚,传皇位予七皇子,祁亲王萧豫。可是,一卷遗诏敌不过千军万马,那人毫不留情的,夺了萧豫的江山,还取了萧豫的性命。
萧豫,她的萧豫,那样的磊落光明,那样的意气风发,却那样的死在了他的长兄的剑下。背负着一个谋逆篡位的千古骂名。
郎璎珞闭了闭眼,眼前蓦地闪过那年上元灯会的火树银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如此的繁华旖旎,真真目不暇给,她看得出神,竟自走开了去,待回头,却已与府中女眷走散了。
彼时年纪尚幼,竟不晓得害怕,只管跑到江边看人放灯许愿。水面火光点点,如星如雨,她瞧着好看又好玩,也想放一个,这才想起她的钱袋都在丫鬟身上,堂堂相府小姐,此刻却是身无分文,只得意兴阑珊地将挑好的灯递了回去。
却不想,她方才放下,身后便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拿起那只花灯,道:“这灯,我送姑娘。”
那样清朗如风的嗓音,落在她的耳边,仿佛风拂清池,荡起层层涟漪。她微微一震,回过头去,竟是个朗眉星目的年轻公子,嘴角弯弯,正冲着她微笑。
那一刻,恰好有数道弧光化作礼花缓缓散落,光彩流溢,越发衬得他轮廓分明。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双颊微烫,脑海中莫名冒出古人的词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在书上看到过,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她以为那只是书上的故事,却没想到有一天竟会遇见他。她未及笄,他亦未及弱冠,可是,豆蔻年华的少女,鲜衣怒马的少年,相识于微时,便已暗许了一生。
萧豫,萧豫。你且在路上等等我,我很快便来寻你。
偌大的宗人府静谧的不可思议,所有的狱卒仿佛睡死了一般,全无半分平日的聒噪。郎璎珞怔怔看着窗外月落星沉,天色渐亮,恍惚听见沉重的马蹄声破雪而来,紧随着的是一声惊呼:“大门怎是开着的?不好!有人劫狱!快去看看人犯可还在!”
杂乱的脚步声四起,数名军士冲进牢房,却在看到郎璎珞安静坐在栅门大开的囚室时愣了一愣。未几,一个官袍男子匆匆赶至,一军士禀道:“贺大人,人犯还在。”
那位贺大人亦不禁一愣。这时又有军士搀着步履不稳的牢头过来,牢头以为失职,早被吓得魂飞魄散,只不住讨饶:“大人饶命!实在是贼人武功厉害,小的不是对手,一招便被点了穴,无力阻止!求贺大人明察!”
“好了!人犯还在,别瞎嚷嚷!”那贺大人眉头微皱,沉声道:“卯时已到,提人犯郎璎珞,押赴刑场。”
卯时?
郎璎珞的嘴角不觉凝了一抹冷笑。呵,恼羞成怒,等不及午时,现下就要砍她的头了是吧?
也好。反正她已经快撑不住了。
天方蒙蒙亮,风雪却越发凄厉。郎璎珞端坐囚车中,看远处天地苍茫,听耳边雪落微响。宗人府与刑场相距甚远,囚车缓缓行进,长街两侧,渐有百姓闻讯而来,不多时,沿途竟已人潮涌动。
有人认出了她,“快看!那便是太子妃!”
“呸!狐.媚子!”有人鄙夷地啐了她一口唾沫,“不要脸的妖孽!”
瓜蔬、石子当头砸来,“砸死她!勾.引逆贼祁王,犯上作乱!一对狗.男女!奸.夫.淫.妇!”
男女老幼,愤怒憎恶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就是没有同情怜悯的。
利石砸破额角,鲜血汩汩流下,糊了她一边的眉眼,她垂下眼眸,动了动龟裂干涸的唇,低低道:“祁王不是逆贼。”
那样轻的声音,瞬间湮没在人群愤怒的吆喝之中,谁也没有听见。
几块碎石正中背脊,透骨针的伤处遽然作痛,她面色惨白,几欲昏厥,只好死死要紧舌尖。口中满是浓烈的血腥味,她浑身上下却也渐渐失了力气。
意识模糊间,忽听得四周呼声遽然激烈,反反复复叫嚣着同一句:“铡死郎璎珞!铡死郎璎珞!”
睁眼瞧去,前方人头攒动,羽林军齐整而立,围起一方高台,台上铡刀斧钺,砧板铡床备齐,隐隐透着凛冽寒光。
刑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