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朝武帝承天元年,冬。
夜风冷冽如霜,夹着细碎的雪霰子,自宗人府牢房壁上狭小的窗子嗖嗖地直窜进来。咽呜如泣的风声,蓦地惊了蜷在草堆中觅食的黑毛大耗子,巍巍探出头来。
窗外残月疏冷,惨白的月光淡淡洒下,映着耗子幽绿的眸光和嘴角斑驳的血迹,煞是可怖。耗子身下杂乱的干草丛中露出一双血肉模糊的赤足,锐利的爪子仍抠在血肉之上,殷红的血珠子一颗一颗从皮肉间沁出,打湿了利爪上的黑毛。
骤然,北风一卷,扬起散落一地的干草,圈圈荡荡,彷佛有谁吹动了一汪池水。几缕干草穿过栅栏缝隙飘飞而出,不偏不倚,落到了牢房外的一双黑面麂皮靴之上。
“嘎”的一声凄厉锐响,幽幽回荡在静谧的牢狱中,却是黑沉沉的铁栅被缓缓推开。继而寒光一闪,耗子被一把匕首穿透咽喉,钉在了地上。
“太子妃。”
嗓音温醇如水,轻似叹息。
耗子尸身边上的双足似乎微微动了动,可待要仔细瞧去,却静如死物,仿佛那一瞬的动静只是恍惚。
颀长的身影掠进牢房,月光映处,男子一身玄衣,黑布覆面,只露得一双精芒炯炯的双目在外。他的目光牢牢驻在牢房一角,突然躬身屈膝跪下。
“卑职来迟,累太子妃吃苦了。”
污秽幽暗的墙角模糊有个纤细人影,纹丝不动地倚在墙边,恍若未闻。戚长宁只猜那人已失了意识,却不想,抬眼望去,黑暗中那双深瞳竟隐隐映着月光,眸色氤氲。
被囚禁于宗人府的自不是寻常人。那人,虽是个女子,但身份不可言不贵。
郎氏璎珞。今上还是储君时便已册立的太子妃。
只是如今,她还有另一个身份——犯下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明日便要被处以斩首极刑的罪妃。
冬夜严寒,牢房阴冷,郎璎珞苍白如雪的肌肤衬着眼底的一圈青黑,薄薄的唇冻成了紫色,她却竟没有一丝半毫的颤抖,只昂首怔怔凝视那小窗子,眼皮也不曾眨一眨,那么专注,仿佛窗外不是萧索的落雪残月,而是看不完的盛世繁华。
“卑职冒犯了。”戚长宁径直起身往那人影走去,拨开脏乱的干草,露出拢在她身上的单薄白衫,竟满是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
戚长宁的手不由得顿了一顿,咬牙低吼:“他们竟敢动用私刑!”
她这时竟缓缓动了动唇,吐出的字句轻得仿佛呵一口气便会像雪珠子一样化去:“你来干什么?”
“回太子妃,卑职这是来带太子妃离开的。”
她似乎怔了一怔,沉寂良久,方幽幽道:“劫狱?”
“是。”那一字掷地有声。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他,仍是一派淡漠的神色,眸中已没有了昔日的灵光,乌黑幽深得宛如无底深渊,瞧不清里头盛着的是什么。她轻声道:“将军美意,璎珞心领了。处斩璎珞是他亲口下的令,将军素来忠君不贰,今日怎会糊涂到忤逆——”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倏然住了口,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惊疑之色。
戚长宁苦笑。毋怪皇上舍不得,哪怕她犯的是十恶不赦的谋逆重罪,他仍是舍不得她死。但凭这份玲珑心思,三宫六院数不尽的粉黛佳丽,又有谁人能及得上?
惟有她能懂他。
她却蓦地笑了,笑意在那惨白如鬼的面孔上一分一分地加深,妖娆诡魅得不似人间颜色。戚长宁见识得宫中美人无数,她郎璎珞向来便算不得是绝色,眼下更是羸弱憔悴得仿佛风中残烛,但她这么一笑,竟无端生出睥睨尘世的风华,叫人不敢逼视。
戚长宁不安之感越发的甚,忙道:“请太子妃移步。”
郎璎珞淡淡应了一声,似是同意了。戚长宁松了一口气,便要伸手相扶,却听得她道:“我自己能走。”
毕竟男女有别,郎璎珞虽是罪妃身份,但总归还是君,而他只是个臣子,戚长宁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默默退开几步。郎璎珞扶着墙缓缓站起,伤痕斑驳的双足汩汩淌出鲜血,浸湿了她脚边干草,她却当那双足不是自己的,也不惜力,一步一步重重地踩下,在青石板上绽出朵朵红艳,尤似步步生莲。戚长宁瞧得心惊,正自为难,却见郎璎珞忽地俯身,飞快地从干草丛中拣起了某件物什。
戚长宁暗叫不好,蹂身抢上前去,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郎璎珞踉跄退到了墙角,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匕首,刀身锃亮,于月光之下隐隐有血光流转,锋利的刀刃还沾着耗子的鲜血,那抹尖锐此刻却抵在了郎璎珞纤细的脖颈上。
她微微冷了声:“将军请回。”
“太子妃……”戚长宁面上惊骇,心下却是盘算着从郎璎珞手中夺下匕首的可行之法。
“将军就别费心了。递匕首进脖子的力气,璎珞还是有的,不会比将军的身手来得慢。”
戚长宁闻言微微一震。
还是那样风华绝代的笑,仿佛那把匕首不曾抵在自己身上,郎璎珞浅浅笑道:“今日自刎于此,还是明日正午被斩于菜市口,于璎珞而言,左右是死,并无多大的差别。人总不会死两次,将军你说是么?”
刀锋一寸一寸地递进郎璎珞的皮肉之中,沁出一颗颗的鲜血,戚长宁很清楚,眼前这位太子妃,说到做到。
终究,戚长宁还是躬身一揖,颓然转身,步出了牢房。
“将军请留步。”清凌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戚长宁脚步一顿。
“劳烦将军替璎珞给皇上带一句话。”幽暗的牢狱之中,她的声音悠远,恍若隔世而来,却带着浓烈的、刻骨的、令人胆寒的毒:“今日是皇上登基的大喜之日,璎珞恭贺皇上大业终成,皇上志得意满之余,千万勿忘了时刻提防自己立的太子,莫要让他日后弑父杀弟,夺了皇上千辛万苦算计得来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