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拨开浓云,撒下一地银白清辉。
那样阴沉的天色,那样浓重的铅云,最终却一片雪花也没有落下,反倒叫一阵清风将云雾卷开了去……便在萧晸与郎璎珞坠到这深谷中之时。
一湾河川静静流淌,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四下里的空谷幽兰,旷野烟树。水下不知深浅,清澈如镜,却寒冷如冰,冻入骨髓。
一如郎璎珞此刻的温度。
郎璎珞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冰冷的。湿漉的发丝凌乱地黏在她的脸颊两边,双目紧闭,脸色口唇白得吓人,隐隐浮出一抹青黑之气,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没了。
竟是与当初蛊毒发作时的症状极其相似。
萧晸大骇,抱紧了郎璎珞又湿又冷的身子,似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去。
片刻之前,悬崖之巅,当他看着郎璎珞在他面前坠下深渊之时,他的心蓦地被掏空了。
这一生,也许再不会有跃下悬崖那一刻的毫不犹豫,无怨无悔,可是就在那一刻,他毫不犹豫,无怨无悔地做了选择。
皇位、江山,一切的一切,都被他置诸脑后。
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会让她有事。
郎璎珞的坠势极快,他将一身轻功施展到了极致,又藉着崖壁嶙峋凸起的岩石往下蹬落,终于在半空之中将郎璎珞揽进怀里。
他欣喜若狂,却也不敢怠慢,毕竟,两人此刻仍是下坠之势。他一手抱着郎璎珞,另一手倒是还握着那柄沾着血迹的长剑,他当即翻转剑身,狠狠往崖壁上插落。
火光轻溅,长剑深深嵌在岩壁之中,终于将二人的坠势阻了一阻。然而,巨大的冲力将萧晸的虎口震得鲜血迸流,他不敢撒手,但劲力一绷,身上那些尚残留在皮肉之中的箭头顿时剜得他几欲昏厥。
这般摇摇晃晃地半吊在空中,他只能强忍着痛楚,飞快地打量着四周——月光不知何时竟已透出了云层,照着幽深的崖底。放眼望去,一片郁郁森森,隐约满布亭亭如盖的参天大树。
“喀拉”一声,长剑剑身已然经受不住猛烈碰撞,猝然断裂。萧晸却已算好了位置,当即撒手扔开剑柄,凌空一个翻身,背心朝下,往最近的一株树梢落下。
穿透层层枝叶,坠势稍缓,骤然,一股寒彻骨髓的冰凉将二人包围。
深谷底,竟有一处河川!
萧晸一身的鲜血一点一滴在水中弥漫开来,染红了池水,郎璎珞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四散,她紧闭双目,苍白的脸色平静得仿佛没有了生气。他紧紧揽住她,搭上她的脉,脉搏还几分坚强地微微跳动着。他不敢怠慢,含着郎璎珞的唇口,一边给她渡气,一边抱着她游上水面。
萧晸不谙医术,无从得知郎璎珞此刻的冰冷是河水所致,还是蛊毒发作,他勒令自己镇静下来,将她抱进怀里,贴着她冰冷滑腻的脸颊,双手越发收紧,咬牙抬头一眺。
从崖顶坠至崖底不过弹指转瞬,可那片岩壁此刻望去却是高耸入云,陡峭嶙峋,根本无从攀爬。若要走出谷底,只能另寻他路。
四周幽静宁谧,月色轻染,烟岚拢翠,那一湾河川在葱茏草木间蜿蜒流淌而去,景致美好得不似人间颜色。只是,谁能笃定秀丽山水之地便没有歹人、猛兽出没?他眼下负伤不轻,早已筋疲力竭,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昏厥过去,但是,若当真碰上危险,他只怕无力护郎璎珞周全。
此处不宜久留,须得尽快离开此处,寻得人烟。
可是,他虽那样想,身子却丝毫不听他的使唤。莫说抱起郎璎珞,此刻,他连站起身来也是不能。
他不由得苦笑。
忽而,林间窸窣轻响,似是足踩枯叶的声音,由远而近。
是人?是兽?
萧晸心中一凛,将昏迷的郎璎珞护在怀里,满目锋芒紧盯着前方。
未几,一道人影翩然而至。
萧晸难掩心中的惊疑,眉峰紧拧,沉声道:“是你?”
.
旭日初升,远处山林薄雾朦胧,晨曦透进屋内,纱帐床榻,木制桌椅,俨然农舍村屋的布置。男子坐在床沿,背靠窗栏,双目微阖。女子青丝披散,躺在床上,沉沉酣睡。两人的手紧紧互握着,一室恬静。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男子倏地睁开双眼,先低头凝了女子一眼,大掌轻轻抚过她的眉眼脸颊,触手微凉,却不复冰寒,他这才握在手里的那只小手盖进棉被中,起身开门。
门外,少女衣衫素淡,纤尘不染,臂弯挽着一只竹篮,朝男子微微一福,螓首低垂,不发一语,只取下了竹篮,直直递到男子面前。
男子一瞥竹篮,却是两碗粳米饭,还有两碟瓜脯素菜。
男子接过竹篮,道:“有劳苏姑娘了。”
少女摇了摇头,又是一福,始终不曾说话,更不曾抬头,纤瘦的身影转眼隐没在农舍竹篱外的郁秀花木之中。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谷底深渊,柳暗花明,竟有另一番天地。
宛如世外桃源。
男子眺向远处的苍翠,想起昨夜的种种,竟莫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初入此村,热心的村民便告诉他,那条澄澈如鉴的河川叫作忘忧川,这座与世隔绝的山谷叫作忘忧源。百年来,村民世世代代居住在此,谷中之人鲜少出谷,谷外之人亦极少有人得进。山中日月,村民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乐而忘忧。
所幸村民良善,并不抗拒外人,纷纷道,忘忧源地处偏僻,难得有客人,萧公子与夫人遭遇匪寇,失足坠崖,竟能大难生还,那便是天大的福气。便借了他俩容身之所,多番照拂。
这萧公子与夫人,正是萧晸与郎璎珞。
昨夜,河川边,萧晸虽对那猝然而至之人心存戒备,但那人似乎并无恶意,不但将他和郎璎珞带进这座小村落,更延请大夫,赠医施药。
村中的老大夫替他裹了伤,又为郎璎珞诊了症。
一诊治下,老大夫无不惊诧骇然,失声道,“夫人分明有一缕脉息尚存,为何竟浑身冰凉,似已身死?”
萧晸心头一凉——郎璎珞果真毒发了。
他紧紧盯着老大夫,沉声道:“内子实是中了奇毒,大夫可有办法施针暂时震住毒发?”
老大夫无奈摇头。
萧晸满心绝望,那携萧晸二人进村之人却忽然道,谷中有附子乌头等温补救逆之药,夫人形寒肢冷,可试试让夫人服食,兴许有些效用。
那人取来药丸,萧晸亲自给郎璎珞药喂了下去。一夜过去,萧晸彻夜守在床边,郎璎珞虽仍是沉睡不醒,可冰凉的肌肤却渐渐回温。
他低头看了看竹篮,眉头拧成川字。两碗米饭,那人倒是如此笃定他的药有效,郎璎珞会醒来。萧晸对那人的身份目的越发疑虑,却也无不盼望此言成真。
正淡淡想着,被衾忽然传来一丝轻响。
萧晸一急,拎着竹篮便奔到了床边。
郎璎珞呼吸有些急促,长睫轻颤,似乎便要醒来。萧晸抚上她的脸颊,轻轻唤着:“璎珞。”
半晌,郎璎珞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乌黑的双瞳拢着恍惚与茫然。
不知何故,见到她醒来,萧晸满心喜悦中竟隐隐闪过一丝不安。他深深凝着她,柔声问:“璎珞,你觉得如何?还冷不冷?”
她微微蹙了眉头,定定望着他,却是低声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