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以南,洛川。
这个月以来,大战的阴云笼罩了广袤的北疆。在匈奴人突然南下之后,猝不及防的北疆诸城纷纷陷落。再之后,从天而降的匈奴人主宰了这几座城的命运。在苻秦的统治下还没有适应几年的人民,再次见证了权力的更迭。
放在其他的朝代,这样的事变怎么着也会算得上外敌入侵,整一个狼烟四起也是不为过的。但是这百年来,永嘉之乱后晋室南渡,原本作为正统政权的晋室失去了对北方的控制。五胡狼骑呼啸着冲入中原,大肆烧杀抢掠。结果这百年来北方的政局纷乱无比,无数政权更迭让人眼花缭乱。即使是那些身在局中的各地豪杰也无法完全理清这一乱局,更遑论这些事不关己的寻常百姓了。
城头变幻大王旗,在某些人的眼中,这是不得了的大事。但是对于这些为衣食而奔波忙碌的百姓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换个名字,自己身上的赋税多了一些。自家的男子也有了被人抓壮丁的可能,日子也辛苦一些。或许不甘,或许不愿,但是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没有办法反抗,在自己还没到最后关头的时候且这么忍着吧。
还好,从匈奴人来了之后,这些新来的主政者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赋税也没有增加,也没有传出抓壮丁的事情。只是从最近开始,这城里的匈奴人出出进进的变得频繁了起来,这城里的防御守备也变得严苛了起来。对时局危险有着敏锐直觉的人们,都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城中的百姓大多都减少了出行,偌大的洛川城,萧条了许多。
在城中的城守府,这里原本是原来苻秦所任命的洛川县令所在的府邸。在匈奴人闪电般破城而入之后,这座占地颇大的府邸就成了匈奴人的领地。并且因为洛川的地利缘故,这里暂时就成了匈奴人的指挥中心。
在戒备森严的城守府,在前院的正厅中,围坐着一大圈的人。而在这些人之中,坐在最中央的那名匈奴人最为醒目。这是这一支匈奴人的首领刘卫辰,此次的南下就是由他一手策划和指挥的。此时的他正安闲地坐在那里把玩着手上的一件玉器,如果不是脸上那一道暗红色的疤痕破坏了他的形象,让他的面目有些狰狞可怖。此刻看上去,他还是一个很有些书卷气质的少年人。
“刘莫成,南面的杏城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刘卫辰将手中的玉器在手掌中转了个圈,漫不经心地问道。
“大人,那苻坚来势汹汹,一路不计伤亡地猛攻。其虽不及其父苻雄,但是也不可小觑。这一路下来势如破竹,一连向我们这里推进了近百里。一直到杏城,才在那里暂时停下了前进的步伐。他们这一次足足有无万人,而杏城满打满算也只有四千人。他们每天都疯狂地攻城,虽然这些天他们也丢下了近千人的伤亡,但是我们的伤亡也不小啊!进拿昨天来说吧,昨天……”
一说起自己负责的地方,刘莫成就忍不住倒起了苦水。南面面对的正是苻秦方面,最开始匈奴人的兵锋一度到达了泾河北岸,距离长安已不足两百里。这就让苻健大为惊恐,所以这一次他委派苻坚率军北伐时下了死命令,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打败匈奴人,确保北方的安全与稳定。正是在这种压力下,苻坚才会这么疯狂北进,即使是大量伤亡也在所不惜。
“我问的是杏城现在的情况,不是想要听你说你有多委屈。那个苻坚到底有多厉害我不关心,我只关心,现在那里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刘卫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出来的话也是淡淡的,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
“是属下多嘴,是属下的错!”刘卫辰淡淡的话打断了刘莫成的诉苦,这几句平淡的话语到了刘莫成的耳边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一样,吓得他马上就停下了自己的话头。心有余悸地抬头看了看一点变化都没有的刘卫辰,刘莫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慌不迭地开始了回答。
“从前几天开始,苻坚的大军就到了杏城城下。还好大人安排下的计策派上了用场,我们在杏城集中了兵力守城,在之前又做好了准备,这才顶住了苻秦大军的猛攻势头。苻秦大军的攻势虽猛,但是常言说得好,刚不可持,这种冲劲过上几天就会消磨掉了。这几天苻秦的攻势就已经缓了下来,相信再过上两个月,那些苻秦人就不得不退兵了!”
“我要听的是真实情况,你这些马屁还是留到打赢了再说吧。”刘卫辰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不过这时候他却抬起眼帘看了惶恐不安的刘莫成一眼,这平平无奇的一眼却让刘莫成好一阵的心惊肉跳,“之前要不是你这一支抢东西抢得忘了北,一直打到这么南,这些苻秦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我原来给你的部署就是占据杏城,可没让你向南继续前进啊!”
“大……大人……”刘莫成鼻子上的汗都下来了,他却擦都不敢擦,只是陪着笑脸一个劲地低声下气,“这都是我下面那些兔崽子们不听话,这一路上都憋坏了。一直到了杏城之南才放开手脚大抢了一通,这一抢就收不住手了。一直向南,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我之前告诉你们,在洛川、杏城、新平之间的地区都不允许抢掠,违者杀无赦。对这条命令,你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啊?”刘卫辰将手中的玉器放在桌子上,抬起头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刘莫成。
“不敢!不敢!”刘莫成直接慌了手脚,看着面前刘卫辰那淡淡的眼神,刘莫成胆战心惊,两腿一软,索性“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一叠声地哀告,“大人,小人口不择言,对大人并无不满之意,还请大人饶恕小人!”
“我这么做自然是有我的道理,这北边的地方都是我们将来的领地,这里面的人都是我们将来的子民。要是放任你们这些人在这里烧杀抢掠,这些人岂不是都要跑光了?大抢一票当然痛快,但是之后呢?让这些人都留在这里当我们的子民,每时每刻都供养我们岂不是更好?”刘卫辰不理跪在地上的刘莫成,却把眼睛在在场的众人身上扫视了一圈,这些话也都是说给这些人听的。
“大人深谋远虑,我等不及”、“大人英明”,一大堆的阿谀奉承之言马上在这房间里响了起来,至于这些人到底明没明白刘卫辰这句话,那就只有这些一脸谄媚笑容的人,自己心里才清楚了。
“好了,这些马屁都先收起来吧,等都结束了在说不迟。”刘卫辰摆了摆手,止住了这些人连续不断的阿谀之言。低下眼帘看了看跪在地上还是大汗淋漓战战兢兢的刘莫成,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好了,过去就过去了,你先起来,把我的问题先回答了吧。”
“是!是!”刘莫成如蒙大赦一般惶急地站了起来,即使是站起来,一双手也是紧张得不得了,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在刘卫辰对这一细节并不感兴趣,只是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苻坚每日派出三队人马攻城,还在后面安排了两部分预备队,一天分三拨轮流进攻。而且他还在全军面前下了悬赏令,先入城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所以这一段时间苻秦方面的攻势很猛烈,杏城里的守军伤亡很大,已经向我发出了求援令,我今天刚派出了两千人支援他们去。”
“你不是说那里形势一片大好吗?如今看来,那里的局势并不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好啊。我到底是应该听你的第一句……还是这第二句里说的呢?”刘卫辰很喜欢看这些手下在自己面前惊慌失措的样子,尤其是在他们的谎言被自己当面戳穿的时候,他们那进退失据的慌张样子,就更加有趣了。就比如眼前这个,他鼻子上的汗水已经流到了嘴里,但是他却不敢伸手去擦,这副样子,可比看戏有意思得多了。
“是第……第二句……”刘莫成吃吃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再次跪倒下来,哀哀求饶,“大人,小人知错了,请大人原谅!请大人原谅!”
“好了,别叫了,赶紧说完,那杏城,还可以守上几天?”猫戏老鼠是为了好玩,最后还是要把它吃进嘴里的。刘卫辰享受够了这种乐趣,就伸手停止了这一游戏,毕竟正事要紧。
“之前我们都按照大人的吩咐做好了准备。再加上它那里本来的储备,在那杏城里囤积了大约三个月的粮食,这粮食上不成什么问题,至少拖到冬天大雪降临的时候是没什么问题的了。”一说到正事,这刘莫成也就开始细心叙述,这一静下心来,也就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这粮食补给上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这些苻秦人的攻势如此猛烈,倒是我们之前没有预料的意外情况。现在看来,我们在那里的四千人人手有些不够。如果不派出一些援兵的话,恐怕坚持不了半个月。”
“半个月吗?差不多也足够了……”刘卫辰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却没有一个人敢接茬。良久,刘卫辰抬起头来对手足无措的刘莫成说道,“这样,你再派出两千人,支援杏城。务必要守住杏城,至少也要坚持到冬天大雪降临之前!”
“是,大人!”刘莫成扬声应是,领命退下。缓慢地脱离出刘卫辰的视线之外,刘莫成才如释重负,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冷汗。每次见这个喜怒无常的刘卫辰都是胆战心惊,见一次面就像是打了一场打仗一样,身心俱疲。还好这一次自己总算应付过去了,还是赶紧照吩咐去做吧。
刘莫成领命退下,刘卫辰抬起头继续向人群中扫视,在一个面色发白的秃头男子面前停住了视线:“刘仪,西面的新平,是由你负责的吧?”
“是,大人!”从刘莫成走出去之后,刘仪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这接下来的一个就是自己了。不过侥幸一时是一时,现在终于被喊了出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在刘卫辰面前屈膝跪下。
“你刚才也听到刘莫成是怎么说的了吧?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看着随便说说吧。”刘卫辰低下头,将桌子上的玉器重新抓在手里,无意识地在手心里转动。
随便说说?我敢吗?刘仪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当然在脸上可是丝毫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跪在地上沉声说道:“与苻秦相比,陇西的凉州兵的速度就要缓和得多了。他们一路上行止小心,到了新平之后就一直按兵不动,甚至连一次试探性的冲锋都没有发动过。所以新平城一直没有受到什么威胁,现在依然稳如泰山。”
“是吗?这凉州兵参与进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刚开始也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他们的出人意料倒是很多,到了城外居然连一次攻城都没有。”刘卫辰眼中的惊异一闪而过,旋即他又问道,“你可知道这一次凉州兵的领军大将是谁?”
“启禀大人,这一次凉州兵出兵十分突然,在之前我们并没有做好前期准备。这一次也只是在战后才模模糊糊地得到了凉州方面的情报,只是知道凉州方面的指挥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寒门士子,之前并没有听过。”刘仪把自己的头垂得很低,这一个问题他可真的回答不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刘仪无能,之前苻坚找到张曜灵要求结盟攻打匈奴事出突然,就连张曜灵也是没有想到,事后的一系列安排也是临时起意而做的变动。而这一次双方的身份特殊,所以两方也是各自行事,并没有搞什么正式宣战之类的形式。所以匈奴人事前就没有预料到凉州这个方面的进攻,之前的布置都是只针对苻秦,西面的都只是常规布置,所以在一开始被邓羌打得节节后退,一直到作出反应加强防御才在新平止住了西面之敌的攻势。
“无名之人么?那就难怪了,一个新上战场的雏儿,患得患失,行事谨慎,害怕自己的第一次就失败。不过没想到凉州居然会派这样一个胆小鬼来带军,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不用刘仪再多做什么解释了,刘卫辰自己就自说自话,自己就解释开了。
“这也没什么,听说陇西的新任秦州刺史是凉王张重华的嫡子张曜灵,今年还不到十岁。一个小孩子,能懂得什么,哪里及得上大人年少有为呢?”刘仪松了一口气,又借着贬低张曜灵的机会,捧了刘卫辰一句。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都可以当上封疆大吏,一个没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也能领着四万兵出征。这个西凉王,莫不是疯了?”刘卫辰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对凉州并不在意,只是当个笑话听了。
“虽然凉州方面不足为患,但是你也不可以大意轻敌。那毕竟是四万人马,和我们的兵马数都是相当的。这样吧,你先不用派援兵,但是一定要加强好新平城的防守。城若丢了,拿你的脑袋来见我吧。”刘卫辰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不带一丝烟火气。说着让别人“拿脑袋”,就像是说拿大白菜一样稀松平常,却更让听到的众人心神俱颤。
“慕容家的那个来使这两天有什么异动吗?”刘仪也领命下去了,正厅里人数虽然不少,但这一时间却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刘卫辰在那里安坐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了一个问题。
“启禀大人,来使这几天一直待在内苑,一直没有出过门,并无异动。”这回不用刘卫辰再指名道姓了,自动就有人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了。
“那就好,这些鲜卑人老谋深算,一天不看到我们站稳脚跟,就一天不肯出兵帮我。当年冉闵搞出那么大的乱子,慕容家的人辛辛苦苦打败了冉闵,结果却因为谨慎错失良机,竟然让那些氐人捡了便宜,为他人作了嫁衣裳。没想到到了今天他们还是这个老样子,一点都不知道悔改,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假,不过过分小心,那大好的机遇也就要溜走了。”这是刘卫辰的自言自语,在他下首的那些人虽然人数很多,却是一个个噤若寒蝉,没有任何人敢接他的话茬。所以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刘卫辰一个人的声音幽幽响起,听上去很有些诡异。
“好吧,他们这些人愿意等就等吧。他们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你派人看好他们,不要让他们到处乱跑。这城里不太平,明白吗?”刘卫辰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最后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随后又转过头吩咐那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