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就是先生吧?”张曜灵已经猜了出来,问道。
“是的,我就是这样,才认识恩师的。”王猛提到竹庐先生的时候异常的恭敬,那种深入骨髓的敬仰,甚至是敬畏,让张曜灵也开始怀念起那个满身神秘却已经离开自己好几年的老头子了。
“先生现在还好吗?”张曜灵轻叹了一口气,忽然问道。
“这可真为难我了,这次来投奔师弟是因为恩师的一封信,从当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恩师的身影。”王猛苦笑一声,同样叹了一口气。
“师兄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继续向下说吧。”
“这么多年没有见到恩师,倒是真的很想再见一见他老人家啊。”王猛遗憾地感喟道,随后看了看同样有些伤感的张曜灵,继续向下说。
那名老者,也就是竹庐先生,一路领着王猛向洛阳以东前行,来到一座深山脚下,在一片空旷僻静之所停下了脚步。
难道那名老者见财起意,想要把自己诓骗到这荒无人烟之所,杀人夺财?
王猛在心中自嘲想到,自己穷光蛋一个,身上唯一的财物就是这一担畚箕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难道自己还会怕了这个老先生不成?
竹庐先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已经被生活的重担磨去了所有雄心壮志的王猛,长叹一声道:“王景略,你怎么成了如此模样!”
“什么?”王猛大吃一惊,他可以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样一名老者,自己也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这位老先生是怎么认识自己的?
惊疑不定的王猛直觉地感到这名老者不简单,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使得王猛倒头便拜,一头跪倒在竹庐先生面前。
“你为何要拜我阿?”竹庐先生的眼睛眯了起来,轻笑着问道。
“这个……”王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见到这名老者就要跪下,一时间张口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罢,既然受了你这一跪,总也不能白受。这个东西,你拿回去好好看看吧。”竹庐先生长叹一声,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卷书轴,轻轻地放在王猛的手中。
“先生,这些书,真的可以济世救民吗?”一见到这卷书轴,王猛的心中就是一痛。那年被自己一把火烧成灰烬的那些藏书,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也让他想起了那个一直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疑问,忍不住就向这位神秘老者问了起来。
“经纶天下,济世救人,哪里离得开这些圣贤书?”竹庐先生像是看出了王猛内心的迷茫,伸出自己的右手轻拍了一下王猛的肩膀,淡淡道,“好好学习吧,这些东西,都可以在书中找到的。”
“我苦读十几载,但最后我的父母双亲全部死在我的面前,而我除了呼天抢地什么都做不了。在这个世上,高高在上的只有那些大家公子,像我们这些低微的贱民,就算读遍天下所有的书,又能如何?三千锦绣文章,却连一顿饱饭都换不回来!”一个人苦闷了这么多年,王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忍不住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世事维艰,生逢乱世,这是我们所有人的不幸。”竹庐先生平静地看着一脸激动的王猛,长叹一声后徐徐说道,“你觉得不公平吗?你想要公平吗?”
“有谁不想要,但是,真的可能吗?”王猛惨然一笑,手中的那卷书轴一阵阵的颤抖。
“那你在这里,每天贩卖这些畚箕为生,为了一点点的蝇头小利而苦苦挣扎。这样做,又可以得到公平吗?”竹庐先生的语气很平淡,但一个个的字却像重锤一样,一记一记地敲打在王猛的心上,让他的心中一阵阵的绞痛。
“但是除了这样,我又可以做些什么呢?”王猛将自己手中的那卷书轴握得紧紧的,脸颊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痛苦不已。
“回去再好好读读那些书吧,看看那些先贤们,是如何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吧。”竹庐先生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只留下王猛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发愣。
“最后送你一句话,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这个乱世之中要想得到公平,就要靠自己去拼搏。”
竹庐先生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这最后一句话的回音袅袅,回荡在王猛的耳畔,久久不得平息。
“恩师的一番话彻底点醒了我,我回去之后又找到那些史书,又重新读了一遍。”王猛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激与激动,语速也变得快了起来,“再读那些史书,看到那些身处困厄但却从未放弃理想的先贤们,我才发现自己现在只是因为一日三餐而心灰意冷,实在是那么的可笑。也正是在见到恩师的那天之后,我才开始四处搜集书籍,继续苦读,一直到现在。”
“先生总是喜欢这样说一半留一半,倒是让我们这两个做徒弟的费尽心力去猜了。”想到竹庐先生也是从来不给自己讲那些书中的道理,而是让自己去读一遍,然后把自己的感悟告诉他。张曜灵就忍不住苦笑,对面前这个王猛,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恩师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只有自己得来的感悟,才是自己的东西。要不是有恩师在,只怕现在的我,还是继续留在洛阳卖我的畚箕呢。”王猛唏嘘了一番,自嘲地笑道。
“现在师兄依然是在卖畚箕啊,只是换了个地方,不在洛阳,而是挪到了上邽。”张曜灵看着王猛放在自己脚下的畚箕,开了个玩笑之后,郑重说道,“不知师兄这一担畚箕,其价几何?”
“无价!”王猛的脸色也变得郑重了起来,只是又把自己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那我拿一样东西来跟师兄换,不知可否?”张曜灵似乎早已预料到是这样一个回答,语气一转,又换了条件。
“那不知道师弟,拿出来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我拿一张椅子来跟师兄你换,不知道你肯不肯把这担畚箕,转手卖给我呢?”
“那不知道师弟的这张椅子,是一把什么样的椅子呢?”王猛继续问道。
“秦州刺史坐的椅子,不知道能否换回师兄的那担畚箕呢?”张曜灵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王猛的面前站定,淡淡地问道。
“这个……师弟你可想好了?”王猛自然明白张曜灵话中的深意,即使以他平日里的谨慎沉稳,现在也忍不住有些震惊。
“我当然不是在开玩笑,我对师兄这一担畚箕是志在必得,不知师兄,可对我这出价满意与否?”
“这样的条件,倒是让猛觉得无地自容了。”王猛苦笑一声,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已经惊起层层波澜的内心,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张曜灵说道,“非是猛贪心不足,但是我是在是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师弟,不知可否?”
“这个自然没什么问题,师兄请问吧。”张曜灵早就猜到自己的条件虽然优厚,但是也不会这么就可以让这笔买卖成交的。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王猛的要求,静静地等待着王猛的提问。
“师弟出身于凉州张氏,是天下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不知道师弟,对这九品官人法,又是怎么看的?”王猛果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开口就问出了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
“师兄果然非寻常人,一开口就问出了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还真是让师弟我有些难以回答啊。”张曜灵无奈一笑,在房间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来看着一脸期待的王猛,缓缓说道,“既然师兄有此一问,那我就说一些我的简单想法好了。”
“九品官人法啊,是曹魏时期的尚书令陈群为笼络士族,而向魏文帝曹丕上书实行的。在初期这一方法的确稳固了上层的统治,也曾经选拔出了许多人才为国效力。但是法久弊深,距离曹魏时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九品官人法已经成了任人唯亲、以权谋私的工具,早已失去了它的本意,是到了不得不做些改变的时候了。”
张曜灵的语气非常平淡,但是他说的内容,比王猛的问题更加要来得语出惊人。王猛只是提出一个疑问,而张曜灵则把矛头明确指向了在这个时代大行其道的九品官人法这一个选官制度,如果传到那些世家大族的耳朵里,只怕是又要起一场大风浪了。
“那不知道师弟,对这永嘉之乱,又是怎么看的?”王猛对张曜灵的评论不知可否,换了一个问题继续问道。
“永嘉之乱么,那就更简单了。”在王猛面前,张曜灵也彻底放开了,说话也变得毫无顾忌,“昔年江统作《徙戎论》,提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十年后果然匈奴人刘渊之乱起,二帝被俘,汉室衣冠南渡,永嘉之乱起,其后所成的乱世一直延续至今,天下依然是战火不休啊。”
“那公子觉得,江统所说的胡汉之别,就是永嘉之乱的原因吗?”王猛又问道。
“有这一方面的原因,但是我觉得,这里面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如果没有之前的贾南风的秽乱宫闱,和紧随其后的八王之乱,就凭那些散落各地的几个胡人,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能量、物必自腐,而后虫生。如果要是晋室宗室之间没有这一场内乱,哪会铸成今日的永嘉之乱?”
“仅此而已吗?”王猛不死心地问道。
“要再说的话,那就是另外一个原因了。”张曜灵低着头仔细想了一下,斟酌了一番措辞继续说道,“自武帝时卫青霍去病两伐匈奴,其后又有窦固、窦宪北击匈奴,匈奴人实力衰微,一部分向西迁移,而另一部分则向长城之内内附,成为汉室的治下之民。”
“这些胡人们投降了中原政府,渐渐抛弃了原来的游牧生活,与中原的汉人们杂居通婚,相互融合,从长相上已经看不出太多的胡人特征。但是中原政府从来都没有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子民看待,在平时收着他们的重税,一有了什么战事又把他们紧急派出去浴血奋战。等仗打完了,又继续回到老样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些胡人又不是听话的猫狗,时间久了自然会有怨言。再加上中原内乱的这一个契机,就促成了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乱世之局。”张曜灵说完了自己的分析,闭上自己的嘴巴看着若有所思的王猛,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师弟果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啊,听说你还只有九岁,但就这份见识,猛也是自叹不如啊。”王猛过了好久才把这些信息完全消化,震惊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张曜灵,苦笑一声道。
“既然我们两个都是先生的徒弟,我总不能给他老人家丢脸吧?”张曜灵无所谓地耸耸肩,然后问道,“师兄的问题问完了吧、那现在换我了,不知道师兄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呢?”
“你说吧。”看着张曜灵那双深邃的眼神,王猛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无力感。自己三十多年的辛苦,难道竟然还比不上这个只有九岁的师弟吗?
“师兄既然要卖这担畚箕,那不知道师兄,能不能让师弟见识一下这担畚箕的成色呢?”张耀灵的眼神并不看那担放在脚下的畚箕,只是直视着一脸无奈的王猛,定定地问道。
“好吧,我就问这样一个问题,如今长安落在苻秦氐人们的手中,听说不久前晋室指派江东名士殷浩领军,指挥七万大军挥师北上,兵锋直指长安。又有关中几大豪族的私兵相呼应,那以师兄看来,这场战争,最后会是谁输谁赢呢?”张曜灵把现在天下最为瞩目的这一场战争拿了出来,想要听一听王猛的分析推测。
“师弟倒是很看得起我,那我就胡乱说一说吧。”王猛停顿了一下,沉吟片刻之后,抬头望着窗外的温柔阳光说道,“晋室来势汹汹,而苻秦内部则四处起火,内有张遇之乱,北有西域胡刘康之乱,而西面,则是……”
王猛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回头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张曜灵,微笑着问道:“师弟,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苻雄,是不是你杀的?”
“没错,是我一刀解决的。”张曜灵回答得很平淡,那语气就像是杀了一只鸡一条狗一样,似乎那名威震四方的东海王苻雄,就是一土鸡瓦狗而已,杀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果然是这样,不然就凭那王擢,只怕现在的上邽,已经又改姓了。”王猛了然地笑了笑,继续之前的话题向下说,“陇西已经被师弟夺走,国内最能征善战的大将苻雄,也死在了师弟的手中。看上去苻秦已经是危若累卵,根本无法抵挡住晋室的北伐军。但是在猛看来,这场战争的结局,恐怕不会这么简单的。”
“师兄说一下原因吧。”张曜灵催促道。
“看上去这一次晋室的北伐军,是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但是他们自己内部危机重重,又没有一个知兵之人领军。想要打败苻秦军,夺回长安,只怕是很难啊。”
“先说这一次的北伐军首领殷浩,没错,他是江东大名士,清谈之能江东无出其右。但是他之前从未领过军,就仓促地被任命为这一支七万大军的首领。而且这一次听说北伐军中还有羌人姚襄的部众在,以殷浩那副清高的名士风度,只怕对这名胡人将领也不会有什么礼遇。不识兵不知将,内部不稳,就算兵力再足,只怕也是很难取胜的。”
“反观苻秦,那景象就大不相同了。”王猛说话很有条理,分析完晋室北伐军,又开始分析起另一方苻秦来,“看上去苻秦内忧外患,内外交困,实力已经大大衰弱。其实不然,苻秦内部多是同族兄弟,凝聚力和战斗力,都不是晋室这一支仓促组织起来的北伐军所能比拟的。就算苻雄死了,但是苻秦内部还有苻飞、苻菁这样的名将在,就算比苻雄要差上一些,但比那个殷浩,那可要强得多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王猛的语气严肃无比,双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张曜灵,缓缓说道,“苻秦背水一战,一旦败给了晋室北伐军,那他们唯一的退路,就只有像匈奴人一样远远遁逃,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但是晋室这一次异乎寻常地支持北伐,所为的,却只是为了压制一个人的威名而已!”
“一个内部不稳内争不休,一个虽败但根基犹在,且众志成城。虽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任何变数都可能将结局改写。但是仅仅依据常理分析,这场战争的胜负,只怕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啊。”王猛回答完了张曜灵的问题,然后信心满满地向张耀灵问道,“不知道师弟觉得,我这担畚箕的成色,可还入得你的眼?”
“很好,买卖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