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隐患

夜色渐深,街上行人渐少,除了远远传来的几声狗吠,就只剩下更夫的梆子声了。

城中的人家大多已经入睡,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点灯火,而竹庐先生的房间正是这几处灯火之一。

此时,竹庐先生负手而立,手执一卷《春秋》,在摇曳的灯火下细细品读。

忽然,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竹庐先生扬手将手中的纸卷甩在了书桌上,苍老却又透着一股红润的脸庞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意,转身面对窗口,静静地等待。

良久,虚掩的窗扉忽然无声开启,一个野猫般的敏捷的黑影刷的一下从窗口钻了进来,现出一个小孩身影。转过身,小心地关上窗户才转会了身。在昏暗的灯光下的照射下无声而笑,正是潜伏半夜的张曜灵。

“你这小子,从来都不走正门,每次都是从窗户进来。真想不到老夫临到老了,居然会教出一个飞贼徒弟来!唉……”竹庐先生早有所料,对着张曜灵出生笑骂,边说边不停摇头,大有晚节不保之感。

“嘻嘻,先生可不要这么说,我这可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要说我是飞贼,那您老人家不成了老贼了吗?”听了竹庐先生的调笑,张曜灵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回道。

“老而不朽谓之圣,老而不死者谓之贼也,你这小子这是绕着弯子骂我为老不尊,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尊师重道!”竹庐先生笑骂道。张曜灵这番话可是有些不敬了,换了其他的大儒学者,说不定已经开始吹胡子瞪眼,怒斥学生的不敬之罪了。

“老贼”之说最早源自孔子,《论语•宪问》记载孔子曾经训骂原壤,原文如下:“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叫其胫。”原壤是孔子的朋友,他也没干过什么缺德的事情,否则孔子一定不会轻敲了,而是鸣鼓而攻之。原壤是个老小孩,他来见孔子,表面无礼,但内心天真,并无不敬。孔子骂他,像兄长开玩笑给弟弟的后脑勺来一巴掌,语气也是温和的。不然,怎么会有“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椁。”

竹庐先生和张耀灵是师徒不是朋友,但这却是一对非常怪异的师徒,在一些卫道士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张曜灵的灵魂来自后世,骨子里可是没有半点“天地君亲师”的纲常观念。虽然对这个老师是发自真心的尊敬,但也仅是尊敬而已,他可是做不出那种毕恭毕敬的样子来。

而竹庐先生呢,同样是一个非常怪异的老师。不知其名,不知其来历,但张曜灵也可以隐隐猜出自己这位老师一定不是一位籍籍无名之辈。虽然竹庐先生平时教授张曜灵各类经典典籍,但他的授课方式并不像那些老夫子一样古板,而是灵活讲授,启发张曜灵的独立思考,很有些因材施教的味道。而在讲完课后,还会和张曜灵闲谈一会儿,没有丝毫架子。所以这一老一小,就成为了一对这个世界上最为怪异的师徒。

师徒二人打趣了一阵,张曜灵毫不客气地跳到了桌子上,从怀中小心地拿出一幅有些发黄的卷轴,抬手递给竹庐先生:“先生,到手了,你看看吧。”

竹庐先生脸上笑意更浓,却不伸手去接:“这份名册你看完了没有?”

“看完了呀!”

“都记住了?”

“嗯,我可是神童,这份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是与生俱来的。”竹庐先生不接,张曜灵也不缩回手,继续举着,还神气的臭屁了一把。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竹庐先生伸手接过那一幅卷轴,看也不看就放到了桌上的油灯前。“兹”的一声响,纸质的卷轴一下子就被点燃了,火焰轻轻跳跃,一缕青烟冉冉飘起。

“先生为何要烧了它?”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局,张瑶玲并没有阻止,只是定定地看着一脸笑意的竹庐先生。

“既然你已经记住了,还留它何用?”竹庐先生脸色不变,反问张曜灵。

“怎么说这也是我辛苦了半夜才拿到手的,就算你是我的老师,你也要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啊!这是盗窃,可不是打劫,怎么说也是一件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啊!”张瑶玲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这小子!”对张曜灵的这个来自后世的笑话并不感冒,竹庐先生笑了笑,接着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肃容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你去做这梁上君子?”

“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谁让我是你徒弟呢,只能辛苦我了。”气氛陡然变得凝固,张曜灵犹若未觉,继续笑着说道。

“张曜灵!”竹庐先生突然大声喊出了张曜灵的全名,那声音雄浑有力,连烛火都被惊得摇曳不止,张曜灵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固了。

“先生何意?”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竹庐先生不再客气,慈祥的脸上有了一种不怒自威的煞气,“你以为你这种悠闲的公子生活还可以持续几天?别忘了,你是凉州张家的嫡子!”

张曜灵默然不语,竹庐先生继续不依不饶地训斥:“你张家在凉州五代经营,这里就是你们全家的根基。如今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还要这样悠闲下去吗?”

“先生为什么这样说?那竺法和不过是一跳梁小丑,根本不足为虑。而羯胡人虽然来势汹汹,但其本国内忧外患,连败于鲜卑慕容氏和我凉州军,锋锐已失。凉州虽然地狭兵少,但自古精兵出于并幽,又有谢艾将军统军,想来就算会费些周折,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张曜灵垂下了头,低声答道。

“这就是你的真正想法吗?”竹庐先生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

“……”

“老夫与你也是有了一年多的师徒缘分,对你的性子也是有了一些了解。你虽然有一副孩童的身体,却有着一颗远胜许多成年人的睿智之心。这天下的危局你真的看不出吗?还是你在逃避什么?”说到这里,竹庐先生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截,身体前倾,双目灼灼,逼视着垂首不语的张曜灵。

“先生……,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张曜灵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连这一句话也说的很艰难。

“你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你的冷静就连老夫也是自叹不如。你对危险有着一种来自本能的敏锐的感知,如今凉州的危局你看得比为师更透彻,可你为什么不愿意去面对呢?你在害怕什么,在逃避什么呢?”

“先生,我……”张曜灵抬起了头,神情复杂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竹庐先生,那双深邃的眼神中出现了迷茫,出现了挣扎。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记忆,老夫对你的这些隐秘没有兴趣,你不用告诉我。”竹庐先生摆了摆手,打断了张曜灵的话,“你如果还是不想说真话的话,我也不会逼你,就当今晚你没有来过好了。”

“先生……,好,我说!”张曜灵猛地抬起头来,沉声说道,双眼中又回复了平时的那种深邃,不再有迷茫之色。

“如今凉州战火迭起,还有竺法和的邪教作乱,看似危机重重,但根基未损,只是一时之局,至少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的危机。”说到这里,张曜灵停下了话头,看了看竹庐先生。

“说下去啊,既然你说暂时没有危机,那就是说还是有危机存在了?”竹庐先生隐去了眼神中的光芒,恢复了原来那种慈祥的面容,微笑着追问道。

“没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凉州看似平静,其实已经是危机四伏。”张曜灵一句话就把自己原来的结论给否定了,但两个人都没有感到意外,似乎他本来就该这么做。

“先说内患。自从永宁元年我太祖任凉州刺史以来,经过五代经营,凉州已经自成一体,据凉州、沙州、河州等河西之地,又打通西域诸国,重置护羌校尉。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中原战火不休,晋室南渡,凉州成为北方少有的安定之地,北地流民纷纷涌入。这些流民开垦荒地,使荒凉的河西之地有了许多生机。这是凉州繁荣的基础,但也是埋在凉州脚下的一颗定时炸弹!”

张曜灵一不小心又说出了一个后世的词汇,看到竹庐先生正在皱眉苦思,暗骂了自己一句失言,忙解释道:“就是一个逐渐发展的隐患,将来会在某一天突然爆发。”

听到了张曜灵的这句解释,竹庐先生这才恍然大悟,也不多做纠缠,抬手示意张曜灵继续向下说。

“三国时魏武帝曹操实行屯田制,但在执行了几十年后弊病丛生,魏末权臣司马昭决定“罢屯田官,以均劳役”,把大量的屯田客和电四士卒转化为自耕农。”

“这种新的课田制度规定:男子1人有权占田70亩,女子30亩。这是应种上地的限额,不是实际授予的土地数额。占田之中,丁男(16—60岁)有50亩、丁女有20亩、次丁男(13—15岁、61—65岁)有25亩要课税,称为课四,每亩课田收税谷8升。不管田地是否占足,均按此定额征收。这样一方面征收了赋税;另一方面“寓劝于课”,通过征收实物的种类与数量,达到劝她农民种田的目的。”

“这种方法有什么不妥吗?”

“课田的意义,一是课税,二是课耕,前者是目的,后者是手段。在占田数内,丁男课田五十亩,次丁男二十五亩,丁女二十亩。课田租额,每亩八升。政府不管人民是否占足限额土地,一律按照上述标准征收田租。只有边远地区少数民族不课田者,交纳“义米”,每户三斛;更远者交五斗;极远者交“算钱”,每人二十八文。”

“占田、课田制的施行,的确产生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只是曹魏时魏文帝曹丕为笼络天下士族,实行九品中正制,这种制度不仅仅是选官制度,它同样也和最重要的土地有着莫大的关系。”

“士族依品高低荫人以为衣食客,这些依附于士族的衣食客可是不收任何税的。”

“没错,士族的确有一定的荫户数额,这也是笼络士族的一些手段,应该没到你说的什么定时炸弹的严重程度吧?”竹庐先生虽然年老,但记忆力很好,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这个新鲜的词语。

“真的按照规定来当然不会出什么差错,只是真的会有那么多人守规矩吗?”张曜灵嘲讽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即当涂之昆弟也。九品中正制选出来的高官都是士族子弟,这就像让黄鼠狼去看鸡一样,监守自盗也就不可避免了。”

“这些北地流民,刚开始会有几年的免税期,这也吸引了更多的流民前来。可是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可以种地的劳动力,那些把家族利益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士族官员怎么会不眼馋?私藏荫户,强占自耕农的田地,反正当官的都是士族子弟,互相勾结,欺上瞒下,又有谁能拿他们怎么样呢?结果缴租的农户越来越少,而那些士族手里的田地和农户越来越多,最后尾大不掉,成为一颗怎么都去不掉的毒瘤。”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也不会引发过大的动乱。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些士族,他们会善待这些没有丝毫律法保障的隐户吗?唯利是图,贪得无厌,鼠目寸光!这些隐户比那些自耕农的生活更加的苦,耕种的不是自己的土地,一年辛苦到头,也得不到多少粮食果腹。生活得如此不公,但却没有任何一位大人可以为他们主持公道。”

如果连卑微地苟活下去也变成了一种奢望的话,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照这种情形发展下去,不出几十年,整个凉州必将发生一场很大的动乱。而且一旦发生,必将如同星火燎原一般,一发即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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