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太阳,莫非是从西边出来的?
在场的众臣,虽然大都是一群中下层的小官员,但是对于这个“赫赫有名”的太子殿下,那可是知之甚详。虽然从来都没见过几面,但是这个“独眼魔王”,居然会用这种温和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苻生异常的表现,更加让在场的众人心惊肉跳。一个个结结实实地趴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一时间,大殿内,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唉——都起来吧。”苻生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
“多谢殿下!”这句大家可算是听明白了,这大殿的地板全是大理石的,虽然刚一跪下去的时候,和这个有些炎热的天气相比,还有些凉凉的感觉。但是在上面跪久了,这膝盖就有些受不住了。此刻听到苻生的命令,众臣如蒙大赦,慌不迭地又站了起来。
“殿下,这登基大典……”旁边的那名礼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起来了,他低声地对苻生说道,眼神中满是为难。整个大殿中只有连四分之一都不到的朝臣,但是时辰已经到了,这登基大典,到底要怎么办呢?
“不来就不来好了,我们继续吧。”苻生倒背过手去,将自己的一双手都收拢进袖子里,迈步走上龙椅,坐在上面,居然把眼睛都闭上了。
“是,殿下!”那名礼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眼前的这种古怪的景象,已经超越了他所受到的教育的,但是职责所在,他还是正容走到了高台的一角,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自己的使命。
“今……”
“慢着!”
那名礼官,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正要宣度已经拟好的诏书,谁知道他刚吐出了一个字,从大殿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断喝,打断了他的宣度。这个声音不大,听上去还有些苍老和气喘,但是在这个大殿中,礼官的声音戛然而止之后,就只有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大殿中,幽幽地回荡。
“太师,太傅,你们都来了啊……呵呵,好像有点晚了呢……”从大殿之外,昂首挺胸走进来一队老臣,大殿内那十几人一眼看去,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门外走进来的,有太师鱼尊、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等等一大队的朝中重臣。和大殿之内站着的那十几人相比,这才是苻秦帝国的中坚力量。
“太子殿下,老臣可不这么认为!现在,时间刚刚好!”走在最前面的,是丞相雷弱儿,昔日在朝堂上一向示人以温和的雷弱儿,如今腰板挺得笔直,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此刻却是充满了冷冷的光芒,冰冷地注视着坐在龙椅上安然而坐的苻生。
“好像还有一个人吧?我的好弟弟,苻柳,既然来了,就站出来让二哥好好看看你吧!”随着雷弱儿一行人来的还有一大队的铁甲卫士,在外面围了个严严实实。这么明显的举动,让朝堂内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但是苻生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只是淡淡地在门口的士兵那里扫了一眼,平静地对着人群说道。
“二……二哥!”随着苻生的这句话,围得密密匝匝的铁甲卫士,忽然闪出了一条缝隙。从缝隙中,走出一位神色有些尴尬的青年男子。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寻常的士兵服饰,但是站在这里的人,有哪一个不认识他?晋王苻柳,苻生一母同胞的弟弟。
“二哥,你好!”或许是看着站在自己周围的铁甲卫士密密麻麻的,给了苻柳更多的底气,他说话也有些理直气壮了起来。有细心的人发现,他之前称呼苻生为“太子殿下”,而现在,已经直接称呼二哥了。
其实不需要再多揣测,看看门外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他们是干什么来的,还不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你果然来了……”苻生定定地看着苻柳,那中古怪的眼神,看得苻柳一阵发毛。良久之后,苻生才收回目光,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看着下面一时间变得有些拥挤的大殿,淡漠地说道,“你们……是为了抢我这个位子来的吧?”
“苻生,天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你有何德何能,有资格坐在上面那个位置?”看着苻柳有些畏缩地低下头去,旁边看在眼里的毛贵,迎上去对上苻生的目光,毫不避让地说道,“你天性凶残,杀人如麻,这天下若是落到了你的手上,岂不是要闹得天下大乱?晋王苻柳,生性仁厚,有帝王之相,正是最合适的继承大统的人选。识时务者为俊杰,苻生,我劝你马上老老实实地让位于贤,我们还可以保你一世富贵,性命无忧!”
“一世富贵,性命无忧……”苻生在嘴里来回地重复这几个字,最后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他的嗓门本来就很高,此刻在这个空旷的大殿中,他的声音,更是远远盖过了毛贵的声音。一时间,整个大殿,都填满了这种苍凉而充满了嘲讽味道的笑声。
许久,笑声渐渐低了下去。
苻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然后在其余人各种各样的复杂目光中,从上面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他旁若无人地走下来,向大殿中央的那具棺材走去。看着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原本站在那里大义凛然的毛贵,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在苻生还没有靠近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自己的身体,让出了一条路来。
毛贵都退开了,旁边还有谁敢拦着?
苻生一步一步走下来,他走得很慢。好在这座大殿虽然很是宏伟,但是它毕竟只是一间屋子。也没用多长时间,他就已经走到了那具棺材面前,停下了脚步。
“很好……很好……”苻生突然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宽大的袍袖缓缓滑下,露出一只青筋错结的手掌。这支手掌缓缓挪到了这句棺材的前盖的连接处,慢慢地在上面抚摸。
“父亲,这就是你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你看看,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这些臣子,他们今天要干什么呢?你说,他们今天要这么做,我是乖乖地答应他们,还是严格遵守你的遗言呢?真是伤脑筋啊,你还没走,能不能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呢?”苻生的一只手在棺材盖上轻轻地抚摸,一边摸着,一边还在那里奇怪地自言自语。那摸样,就仿佛在和棺材里的苻健,在说话一样。
一旁的雷弱儿,看得脊梁骨上冒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他走到前面,色厉内荏地厉声道:“苻生,你不要再装神弄鬼扮可怜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座的,有哪一个不是一清二楚?先帝驾崩的时候,神志已经不清了。我雷弱儿世受皇恩,自当为了大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算是背负上骂名,也绝对不会允许你这种暴徒,窃据大宝之位!”
“雷大人,没看出来,您还有这么高的觉悟啊!”
今天的西宫是格外热闹,雷弱儿刚说完这句话,从大殿外,又传来了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
随着这个声音,从大殿之外,铁甲卫士徐徐让开,尚书令梁安,又带着一队人,鱼贯而入。
“梁安,我等你很久了,你终于来了!”雷弱儿的目光很快就转移到了梁安的身上,两名老臣的目光交错到一起,恍惚中,有火花产生。
“是吗?那我真的很荣幸啊!”梁安的嘴里说着很荣幸,但是他的语气中,恶口根本没有熟人见面的亲热。他迈开大步走了进啦,在距离雷弱儿十米的距离,他停下了脚步。
而对面的雷弱儿,也和他带来的一干人马在对面围拢在一起。隔着一具棺材,两方人马以雷弱儿和梁安为首,两方势力,剑拔弩张地对峙了起来。
在两人中间的位置,是一具硕大乌黑的棺材。而在棺材的中间部位,苻生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似乎是苻生的不发一言,让两方人马都暂时忽略掉了他的存在。雷弱儿的目光连看都不看他,直接怒目注视着对面的梁安,义正词严地说道,“梁安你都已经来到这里了,怎么还没有看到你的主人呢?咱们都不是瞎子,苻坚,你还不现身吗?”
“雷大人老当益壮,没想到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跑出来当这个急先锋!啧啧……和您相比,我这个当小辈的,居然比您老人家来得还要晚,真是惭愧啊,惭愧……”苻坚富哦然也来了,听到雷弱儿的质问,他直接就从梁安的身后走了出来。
“苻坚!你受命领军抗敌,如今桓温七万大军还在白鹿原虎视眈眈,你未经传召就敢弃大军于不顾,私自返京。你如此胆大妄为,与叛逆何异?可还顾及令尊的清誉?”就和之前宋先生说的一样,昨天收拢乱军的举动,早就已经让长安城里嗅觉敏锐的几个人,猜到了苻坚的到来。不过那些毕竟只是猜测,如今苻坚一站出来,才算是坐实了这个猜测。
“我确实是私自回京,这一点我承认。不过我说雷大人,”苻坚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嘲弄地看了对方一眼,“你先别管我,先看看自己再说别人好不好?今天可是太子登基的日子,你带着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士兵闯进宫来,好像比我的罪过,也轻不到哪里去吧?”
“好一张利口!”雷弱儿语塞,不过停顿了一下,他又来了说辞,“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天大家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了!”
“说的没错,我等了这么多年,所为的,不就是上面的那张椅子吗?”苻健点点头,手指指向了大殿上方的那张龙椅。苻生还在棺材旁边静默,上面空无一人。
“苻坚,我知道你领军多年,在军队中的根基深厚!在这方面,我们比不上你!不过你真的以为,你已经胜券在握了吗?”看着苻坚那气定神闲的样子,雷弱儿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
“难道不是吗?”苻坚把自己的身体倚靠在那具硕大的棺材上,舒服地换了个姿势,歪着脑袋看着满脸冷笑的雷弱儿,嘲讽道,“我苻坚虽然不敢说天纵奇才,但是怎么说,也比躲在你后面那个,连正面看我都不敢的小子,要强上不少吧?”
苻坚指的是躲在雷弱儿身后的苻柳,他一直是被雷弱儿等一般人怂恿着才来到这里的,从一开始见到浮生的时候,他的勇气就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如今见到苻坚也气势汹汹地出现了,苻柳就更加心中惶惶,连看都不敢看了。他一看到苻坚,就躲到了后面,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苻坚发现了。
“晋王年纪尚幼,还未及冠,有些瑕疵,也是在所难免!假以时日,晋王殿下必成大器,岂是你这一介武夫所能测度的?本来老夫很欣赏你们父子二人的用兵之道,却没想到,苻雄死后,他的儿子却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硬是要来趟这趟浑水!”雷弱儿皱眉看了看身后的苻柳,但还是替他应对了苻坚的责问。
“我是一介武夫?很好!我们父子二人,为了整个国家的安危,出生入死,最后连我的父亲都搭了上去,不得善终!没想到付出了这么多,到了雷大人的嘴里,我们只不过是一介武夫?很好,很好……”苻坚的目光变得锐利了起来,刀锋一般的目光,苻柳只是偷看了一眼,就被刺得再次缩了回去。
“苻坚,你们父子二人,的确是立功甚多,但是先帝,又何曾亏待过你们?你们全家世受皇恩,高官厚禄,难道还不够吗?需知为臣者有为臣之道,一旦僭越了,那么后果……哼……”雷弱儿有些哀怨地看了苻柳一眼,他能感受得到,身后的苻柳,他的身体所传过来的颤抖。同样是苻家的子孙,怎么这个苻柳一到了大场合,就上不了台面了呢?
“到底是什么后果,恐怕要手底下见真章了吧?”苻坚不再和雷弱儿打嘴仗,他转过身去,就要退出殿外。
“好啊,今天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们就把各自的实力拿到台面上来,看看到底鹿死谁手!”雷弱儿毫不示弱,在这处大殿中,施展不开,他也准备出去,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
大殿之外,苻坚和雷弱儿一方各据一方,虎视眈眈地对峙了起来。双方的兵力大体相若,但是从军容上看,苻坚的这一方,明显比雷弱儿哪一方要强得多了。苻坚的这喜人大都是在战场上经过鲜血洗礼的,那股杀伐的味道,明显不是对面这些养尊处优的御林军所能相比的。
“雷大人,你觉得,我们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我敬你是两朝老臣,与先父也有些交情。只要你现在罢兵言和,尊我为帝。我保证,你的地位绝对不会有丝毫改变!今日之事,我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苻坚很明显发现了自己的优势,他相信对方也明白。虽然自己有胜算,但是对方也不是弱旅。这种仗能免则免,毕竟打仗就是要流血的,能减少一点损失还是好的。
“苻坚,你未免也太狂妄了吧?你真的觉得,你已经胜券在握了吗?”谁料雷弱儿根本不领情,他冷笑了一声,突然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大喝道,“此时不为,更待何时?动手!”
对面苻坚的队伍没有人动,苻坚好奇地左右看了看,随后将目光转向了雷弱儿。从苻坚那眯起来的眼睛中,雷弱儿读懂了对方眼神中的嘲弄。
“苻法!动手!”雷弱儿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忍不住又大喝了一声。只不过这一嗓子他喊的是苻坚的大哥苻法,这就让对方的军队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雷大人,你是不是在等我大哥动手杀了我呢?”看着雷弱儿那有些惊惶的神色,苻坚忽然觉得心中大爽。他向前挪动了两步,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你……”雷弱儿的瞳孔一阵紧缩,忽然失声道,“你发现了他?”
“雷大人还是一如往常的明察秋毫,料敌机先啊!”苻坚对着雷弱儿眨了眨眼睛,轻笑着说道,“我真的很好奇呢,雷大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收买的我这位大哥呢?明明是自家兄弟,却要联合别人谋害自己的兄弟!唉,虽然心有不忍,但是为了大局,我也只能大义灭亲了!”
“你杀了他?”雷弱儿原本高大的身躯,突然一下子佝偻了下去,他哆哆嗦嗦地指着苻坚,怒声道,“苻坚,你好狠的心哪,那可是你的大哥!”
“是我心狠还是他心狠?我可是他的亲弟弟,他这个亲大哥却要勾结外人,谋害自己的亲弟弟,到底是谁更加狠心?我不过是正当防卫,他死了,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与我何干?”苻坚有些激动地说着,显然这件事,并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