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落叶会惊动整个秋天, 一朵过眼的云会叫醒一世的沧桑,一个擦肩的人会摇落你所有的期盼。]
天禧三年九月,汴京。
翠竹楼是汴京最为知名的一所烟花之地, 它之所以出名, 主要是因为那儿的客人。凡是翠竹楼的客人, 那是个个大有来头, 非富即贵, 就算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定是某家的贵公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一股风,都说, 你这人在汴京,要是发达富贵之人不去翠竹楼逛逛, 实乃此生之大憾。于是乎, 就算非风流之辈, 为了证明其富贵的地位,也定是要到这翠竹楼晃上一晃的, 如此一来,这烟花之地想要生意不红火也难。
人人皆知“妖娆公子”郁枫枭风流成性,而他也丝毫不介意外界对他的流言,更是煞具风情地道,“风尘之人行风尘之事, 江湖事事烦心, 青楼寻一知己, 花之飘零自有定数, 风流又何妨?”
此话一出, 世人皆是叹息无数,更有甚者道, “妖娆公子一展风流,怕是世间大祸将至矣。”而他们口中的大祸,说的不过是风流人为负心事。美人如斯,就算对手是闯遍情场的青楼女,结果也不外乎为其所负,落得一颗受伤心吧!
这一日,翠竹楼依然热闹,人流涌动。此刻,在二楼尽头的一间房里,郁枫枭正与一名美妍女子对桌而坐,此女子一脸淡妆,显得清雅脱俗,她正是这翠竹楼的当家花旦语嫣姑娘。
语嫣浅呷清茶,悠然而道,“两心遥遥不可及,伊人独惆怅,妖娆公子损无数芳心,只因年少懵懂,不知爱人心。”
郁枫枭视语嫣为知己,无话不可言,听了语嫣这番言论后,他打趣地问,“怎么?语嫣姑娘人未老,心已死了?怎么说出来的话尽像些看破红尘的老尼说的?”
她听他这么说,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心未老,只是看透了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实。”
“哦?是吗?”他笑起来有一股邪气,却好看得很,“那么语嫣说,枫枭当如何?”
她笑着想了会儿,随后道,“我可教不了你什么,人人都知道郁枫枭风流成性,岂是我一女流之辈三言两语便能教善的?我看呀,只有到遇上真正能令你为之心动的女子,你才会懂得收敛。”
他摸着下巴,似在揣摩她的话,可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会发现他并没有看语嫣,视线却是落在楼下的一个清秀小生身上。
语嫣瞧了那小生片刻,戏谑道,“敢情我们妖娆公子转性了?突然成断袖了?”
枫枭不以为意,笑瞪了语嫣一眼,“我爱天下美人,只要是美人,管他是男是女。”再回眸,他依然看着那小生,“只是语嫣,你没发现吗?”他伸出手指着下面,“她,是个女人。”
“女人?”语嫣略显惊讶地将那人又打量了一番,“她对上你的味了?”
他邪邪地笑,“这要接触后才知道。”他起身,走到门边,清道,“我这就去会她一会。”说罢,他带门而去。
屋内的语嫣无奈的摇摇头,叹道,“不知这回的这个,将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二楼最外间房的门外,一位清秀的公子已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了。这是位奇怪的客人。此人一进门就打发了所有接待的姑娘,径自来到二楼,杵在这儿已有一盏茶的时间,过往的客人皆对其投来疑惑的目光,他却视若不见。
枫枭也在一边观察了他好些时候了,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然一张嘴却是这么一句话,“江湖之人素来不愿与朝廷为敌,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输不起。”
那小生向他看去,有些不解他所言何指,枫枭笑对着他,不急不缓地道,“而刺杀朝廷命官恰恰又是罪中之重罪。”他瞟了一眼那扇门,“那里面的人叫何先光,官级从二品,你若杀了他,那可不是姑娘一颗脑袋就能赔上的。”
她一怔,随后将枫枭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叫我姑娘?”
枫枭巧然一笑,魅得人心恍惚,“难道我不该称你姑娘?”
那女扮男装的姑娘这才意识到眼前人的眼睛之毒,心下无意隐瞒,于是问道,“你怎知我非男子?又怎知我要杀何先光?”
郁枫枭嘴角的弧度深刻了几分,他一伸手,“请借一步说话。”说着,他引着她向另一边而去。
岚壁宫素以“神秘”闻名,据说宫主岚翘漠颜是个狠毒的女人,她不常笑,然而一笑便要夺人性命,这半年来,有不少厉害的人物死于她手,这就更让人们对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充满了好奇。正因如此,又有谁能料想到,岚翘漠颜的真身不过是个不满十六岁的丫头呢?所以,郁枫枭也没有想到。
此刻他瞪着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盯着漠颜,“想不到啊!你这小丫头有这么大本事。”
漠颜冷冷地回望他,“久闻妖娆公子之名,今日亦是幸会。”她很平静地看着他,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枫枭微微颔首,“当然可以。”他又看了一眼漠颜的装扮,才道,“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看女人凭的是感觉,你虽然是男装打扮,然而身上的气质却暴露了你是个女人。”
她想了想他的话,怎么都觉得像是敷衍,不过也不打算追究,“那么第二个问题呢?”她的目光一犀利,“我脸上没写着‘我要杀何先光’这几个字吧?”她打趣着,只是冷漠的神情让人丝毫感觉不出她在开玩笑。
枫枭莞尔一笑,“这女人来青楼不外乎两件事,捉奸和杀人,看你的发式就知道你还未嫁人了,那么就不可能是来捉奸的,就只有来杀人了,更何况,你都不知道方才你瞧着何先光房门的那目光杀气多重,我看呀!都不用你动手,就这杀气便能将他毒死。”
和漠颜比起,枫枭的幽默天分要强得多,只是漠颜女子冷漠得很,丝毫不为所动,仍是淡漠地瞧着他,良久她站起,道,“告辞!”
枫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他意识到情况的时候漠颜已走到门边,他赶忙上前拦下她的去路,“漠颜姑娘且慢。”
漠颜抬眸望着他,淡淡地问,“何事?”
“你不可去杀他!”他知道漠颜接下去的一句话定是“为何?”于是抢在了她的前头说道,“给我三日期限,枫枭定带着他的人头过府拜访。”
漠颜不明白枫枭这么做的用意,好奇地看着他,“我凭什么信你?”
枫枭道,“如此一来,你不用亲自动手,也不用得罪朝廷就可以拿下他的头颅,假设我食言了,三日后你依旧可以杀他,为何不愿意赌一赌?”
他说得不无道理,可是漠颜仍有顾忌,“三日可发生的事太多,我怎知你不会参我一本?”
枫枭也不慌忙,他说,“所以我问你可愿一赌?赌本是有输有赢,就看你是否输得起,又是否有必胜的把握?”他的嗓音刻意地沙哑了几分,听上去有一丝魅惑的味道。
漠颜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却美极了,“好,就和你赌一局,你可不要令我失望了,不然三日后,我要的绝不止那一条性命。”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浅易地一笑,他让开身,“三日后见。”
三日后,郁枫枭当真提着何先光的头颅来到了岚壁宫,漠颜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岚壁宫的所在地的,总之,他确实是出现了。
“你很守信。”那是那个时候她对他的评价,而当时枫枭只是道,“我并非好人。”
她笑起来,那是第一次,她在他的面前笑,那时枫枭说,“你的笑很美,就是不知道这笑容是不是夺命令呢?”
她摇了摇头,说,“不是。”
那以后,岚壁宫又多了一个身影,就像朋友间的蹿门,那个身影时常游走在岚壁宫内,若要问他是谁,就连下人们都知道,那是宫主喜欢的男子,他的名字叫郁枫枭。
是从什么时候起,岚翘漠颜的心弦被拨出了点点音符,那些音符汇聚成一段旋律,诉说着她对一个邪恶却妖娆的男子的爱。
元宵节,她和他携手去逛庙会,看花灯。
他买冰糖葫芦给她吃,她就像一个小女人甜蜜地舔着,糖的味道涌入了心头。
天上有一只花灯风筝在夜风中飘扬,她很高兴地指着那只风筝道,“天上风筝天上飞,地上人儿地上追。”枫枭笑着低下了头,转眼看到边上池子里的小鱼,便接道,“水中鸳鸯水中戏,红尘你我红尘醉。”于是,他们合作了这样一首小诗,在那个热闹的夜里,他们将这首诗命名为《醉红尘》。
枫枭曾对语嫣说,也许漠颜就是能让他为之心动的女子,而漠颜也一度以为枫枭就是她全部的幸福,直到第二年的夏天,筑渊回来了。
明筑渊是岚壁宫的宫人,深得漠颜的喜欢,介中的原因主要是他能在漠颜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出现。
虽然枫枭嘴上不说,但漠颜还是隐隐地感觉到,他并不喜欢筑渊,原因不用说她也猜得到。
他有好些日子没有来岚壁宫了,昨夜他却来了,可却被她气走了,因为他看到了足以让他暴走的一幕——她□□着身子,而明筑渊和她窝着床上,他温暖着她,万般疼爱地搂着她。
屋外的假山被他一掌震碎,却也降不了他心中的怒火,她知道,他生气了,更失望了。可是,她能说什么?她有解释的必要吗?又一次,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而筑渊却在。
有人说,变化总是微妙地进行着。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她和筑渊走得越来越近,而和枫枭间的距离,早在那一夜之间变得遥不可及。她试图去捕捉他离去时所留下的足迹,可却发现枫枭踩在了沙滩之上,海水冲过,那些足迹便没了踪影。
曾经的美好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甚至在无人的时候默默抽泣过,她问自己,她做错了什么?最终仍找不到任何答案。
风流之人终究不懂爱人之心,于是他躲着她,她唯有落得伊人独憔悴的下场。数月之后,他终于重现岚壁宫,却不知为何同筑渊打了起来。漠颜本想前去和他把一些话讲清楚,却正巧瞧见了最残忍的一幕,她看到筑渊在枫枭的一掌之下,吐出一口鲜血,就此断了气了。
“筑渊!”她把筑渊搂得紧紧的,拼命呼唤他的名字,换来的却是永远的沉默。
枫枭箭步上前,携起筑渊纵身一跃离开了岚壁宫,漠颜抬头望着枫枭远去的背影,那一刻,她的眼角滑落了一朵泪花,凉凉的,冷到了心里。
今日,是漠颜和夜云轻比斗之日,她并非想要夜云轻的性命,只是夜云轻想同她一战,她应允了罢了。
这是一片偌大的枫树林,正直秋天,满林子的枫叶成一片殷红,妖娆得就像一个妖精。
她站在林子里,对面站着的是“碧天如水”夜云轻,他们俩过了上百招,却仍旧分不出伯仲。突然,他拔剑向她冲来,她以剑抵之,然而却在运功之时感觉气息混乱,她试图调息,却依然无用。匆忙中,她抬起眸,看到夜云轻的利剑向着她的心口指来,她微微一闪,那剑插入了她的小腹。
漠颜脸色苍白地望着夜云轻,而夜云轻则是倍感失望地拔出了剑,哀叹了一声,“你输了,岚翘宫主。”说完,他扬长而去。
轻轻地倒下去,她平躺在满地的红叶上,阳光透过枫叶的缝隙射下来,刻在脸上留下点点斑驳。
冷风拂来,树上飘下几片落叶,可是这叶子为何如此的红,让人分不清这是枫叶本身的颜色,还是被鲜血染红了。
血色之花开满了整片天空,它们渐渐晕染开来,在风的催促之下不断摇曳、坠落,那是怎样的妖娆绝艳,就好像曾经出现在生命中的那个男子一样,美得让人忽略了他的毒。原来,毒药都是很美的,就像罂粟一样。
枫叶濒临凋零的那一刻,那妖艳的红才是最美的。
落叶……枫湘……
眼前渐渐模糊,她不知道是泪水模糊了视线,还是疼痛模糊了意识。总之,在那个秋意浓浓的午后,她,怀揣着思念与绝望,慢慢地睡去。
[柒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