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寅时的天际稍稍透出些许浅青时,皇帝看见了承宁宫外的那株银薇树。
那棵树已经有些年岁了,每年夏时都有素白的花团绽于枝头,此时衬着天穹,浅色的花似是融入了天边云雾之中。
皇帝挥手示意车马暂停,然后他下辇,径自走到了树下。
唐御侍跟在他身后,听见少年的皇帝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暗雪,我觉得很累。”
“陛下因皇长子而心伤,又彻夜未眠,等会回到昭明殿,奴婢服侍陛下就寝。”唐御侍道。
“不。”皇帝摇头,手指轻轻扣住粗糙的树皮,“我不想回去。暗雪,你陪我在这待会。”
“诺。”唐御侍颔首。
随从的宫人被谴退,于是这处位于承宁宫东北角的僻静角落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和一株老树。
“我幼年时曾经想过,若是将人死后埋在树下,那么来年那人会不会随着新枝新叶一同重生。”皇帝随意的坐在了树下,全然不顾他九五之尊的身份,象征天子身份的帝王玄端沾染尘土,而他头靠着树干,一片落花轻轻挂在了他的鬓角。
唐御侍心知他是因皇长子的离去而难过,于是对他道:“奴婢听闻人死后尚有魂灵,魂灵可入轮回转世,那便是一个新的开始了,一切,都会重新来过。”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很好。”皇帝竟然轻轻笑了,他的儿子死去,所有人都流泪哀叹,而他却在银薇树下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长寿是那样干干净净的孩子,就这样干干净净的走,很好。”他合上了眼,泪水悄然划入鬓角。
“所有拥有的,都将逝去。”他说。
唐御侍不语,安然又静默的站在他的身侧。
他睁眼,便看见了她十余年如一日的守护,似乎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她便一直这样站在他的身侧,从未离去。他忍不住想,如果有一日她也逝去了会怎样?
但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就被他自己狠狠的打断。
他不愿去想这些,一点也不愿。他现在很累,只想安宁的入眠。
又一片花落,轻轻擦过他的眼睫,素白在他眼前闪过的那一瞬,他又依稀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慢慢的向他走来,带着小心与好奇,孩子的穿着比他更要华贵三分,小小的年纪,尊贵而精致,走近后他看清了他的眉眼,与他有三分的相似。
这是他的弟弟——他那时无需再多提示,便意识到了这点。
那个孩子显然也在同一瞬猜出了他的身份,开口极是自然的唤他,三哥。
三哥——昔日童稚的声音穿破时空,仿佛又响起在他耳畔。
“昔年我初见阿玙,便是在这株银薇树下。那时他是如长寿差不多的年纪。”皇帝轻声说。
※※※
中宫是萧国许多女子一生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而诸箫韶幼年时,却也曾进过中宫。
她记得那时一个并不十分冷的冬夜,她跟着男孩的背影,造访过那象征着母仪之尊、又据说有历代皇后幽魂游荡之地。
许多年过去,她已不大记得一些路径,中宫占地广阔,她好容易才找到了那扇独为谢玙而开十余年不曾落锁的偏门,走进之后又在一条条石径、回廊、复道间穿行,最后在凤元殿的深处找到了他。
少年背对着她坐在长窗之下,透过窗纱孤独的眺望星空与晨曦的微光,听见声响后他蓦然回首,正撞上她的眼眸。
四目对望,可诸箫韶一时却不知该怎样开口。
“你怎么来了?”还是他先说的话,嗓子不知怎的听起来竟有些哑。
“我来找你。”她说,一步步走近他,与他并肩同席坐下,“宋内傅、余姑姑,还有葛青他们都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他垂着眼,像是在笑又像是哭,“我又不会跌入水里去。”
诸箫韶忍不住侧首,她看见他有些发红的眼角。
“不是我……”他说,声音哑的厉害。
“我知道。”她没有等他说完,便直接打断了他,“我知道不是你。”
“你信我?”谢玙看着她的眼睛。
她点头。
“可惜只有你信我……”他苦笑了一下。不论证据是否确凿,怀疑一旦在心底种下就无法根除。他和皇帝,本就注定了不可能做到彼此信任一辈子。“不过你能信我,我已经很开心了。”谢玙对她笑了一笑,“谢谢,阿惋。”
“你去哪了?”她问。
“太傅府。”他道。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出那个让她也心生疑惑的问题的答案,“长寿的死与卫家也没有关系。”
诸箫韶松了一口气,如果是他最亲的人杀了另一个亲人,她想他一定会难受的。
谢玙从她的眼中读出了她的想法,摇头,“阿惋,我还是觉着难过。”他说:“我的难过,你能懂么?”
她颔首,轻轻抱住了他——这是相识五年来他们最亲密的一个举动。
谢玙刹那间忘了呼吸,从未有人这样抱过他,所以他也就从未感受过他人怀抱的温暖。他嗅到了她发间的馨香,浅淡到若有若无的地步,却比世上最好的安神香更能让他心安。
“你不要去想未来,或许未来并不会如你现在所想。无论你的将来是好是坏,你该走的路总要去走。你害怕无用,多思无益——”她在他耳畔试着宽慰。
她当然知道他畏惧的是什么,将面对的是什么。他是赵王,这是他生下来起便得到的尊荣,亦是宿命。他势必要走上一条不满血腥与荆棘的路,他的将来或许充斥着阴谋与算计,他要么在风云诡谲中面目全非的成长,要么死去。
她最初见到他时,他似乎还只有八岁呐……她很庆幸她遇上的是孩提时剔透无邪的他,她现在抱着的,是不然尘垢的少年,或许谢玙的纯白岁月短暂如昙花。他总有一日会变得冷酷,会寡情,会因为种种缘故与她站在不同的地方,但那都是将来的事了。
再说了,这世上哪有不转瞬即逝的美好——这个道理她很早的时候就明白。
她的母亲为她起小字为“阿惋”,但她自幼就不是会惋惜嗟叹的人,她会平静的度过那些美好的时光,然后将记忆刻在脑海深处。
“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我还在,不是么?”她说。然后她笑了一下,“陛下不信任你,不是还有我信你么?你现在就这样伤心,那要是日后我都不信你了,我看你怎么哭。”
“阿惋,你……”他听得出她最后那句话是调侃,亦笑,不犹伸手轻轻环住了她,“你好大的胆子。”
“再大的胆子,也是跟着赵王殿下学的。”她轻快道:“至少现在我已不再怕这中宫里是否有鬼魂游荡了。”
※※※
“暗雪,我记得我小时候睡不着,你就会唱歌。”皇帝说:“你再唱支歌给我听吧。”他在银薇树下望着那个站在他身畔的女子,惊讶的发现十余年的岁月过去,她却似乎容颜不改,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诺。”她从不违抗他的话,这次亦然,只是颔首之后免不了怔了怔,“原来陛下还记得啊。”
“记得。”他看着她说。
在过去的时光里,她曾是他唯一的陪伴,她带着他走过了不知多少个北宫的孤寂长夜,不论他是不受重视的皇子,还是登临帝位无助无依的幼年君主。
“奴婢其实并不会唱曲,不过是当年为了哄陛下,跟随乐司里的人学了一些罢了。”她问:“陛下想听什么?”
“随意。”他道。
她想了想,和着夜风轻声曼唱:“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她的声音算不得清脆悦耳,只是温柔,极致的温柔,就如这夏夜里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的风。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皇帝安安静静的听着。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听到这里,有什么情绪再也压抑不住。皇帝蓦然站起,紧紧的抱住了她。
唐御侍怔住,下意识的唱出最后一句,声音缥缈,若有若无,“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扼。良无盘石固,虚名复合益。”她听见了这少年的哭声,他的泪滴入她的脖颈,灼烫。
※※※
“记得我最开始见到三哥时,我才不过四岁。唉,其实四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可不知为何,我就是记得我最初见三哥时的情形。我跟你说过没,我四岁之前都是在平县长大的,他们要将我送回北宫时,我哭闹了一路。后来听说是见我的哥哥,我心里不免好奇,这才稍稍安静了些。”凤元殿内,谢玙絮絮的对诸箫韶说着自己与皇帝儿时的旧事。
这大抵是为了怀念。于是诸箫韶也就知道了谢玙六岁时曾和皇帝一同打鸟,五岁时曾偷偷跟着皇帝一块去济云殿上朝听政,七岁时皇帝替被关禁闭的他偷吃的,八岁时他一时兴起想要带着皇帝一同溜出宫,不过终究失败。
现在他在说的,是四岁时和皇帝的初遇,“诶,说起来阿惋,初见那时我还有些怕他呢。我在承宁宫外遇上他,身后的人都说那个站在树下的男孩是我的哥哥,当时我看他一副冷冷的表情和我在平县的那些表哥都差太多了,于是怎么也不觉得这是我哥哥。可后来我走近他时,我又觉得他的眼眸很温柔,一点也不冷。于是我下意识的就喊了一声三哥……”
诸箫韶在他身畔静静的听着,说完这段往事后他怔了好一会,才道:“说起来这仿佛是在梦里的事了,都过了这么些年了……”
“换而言之,你与陛下的情分也有许多年了。”诸箫韶柔声道:“既然是这么多年的情分,岂会因一时的猜忌而不复存?先前陛下对你说的那些话,大约是因皇长子之丧,他悲痛太过,所以才……”
谢玙听得出诸箫韶是在安慰他,但他想了想也心里稍稍好过了些,叹了口气,“其实三哥要因为长寿怪我,我也不能怨他,如果……如果那时我不是急着去东郊,而是留下来多照看长寿一会,或许他就不会……说到底我是有错的。”他说到这里站起,“阿惋,我想去见三哥。长寿是他的儿子,突然就这么没了,他一定更伤心。我得去看看他,毕竟,他是我三哥。”
“嗯。”诸箫韶用力点头,起身跟上了他。
而走到承宁宫旁时,他们却不犹的顿住了脚步。
这是晨光熹微时,天穹似明似暗,一半云涛翻涌新日将升,一半疏星朦月青冥朗阔。在晦暗的光影之中,谢玙看到了不远处银薇树下的男女,一个是他的三哥,一个是三哥身边那个总温文沉静的唐姓女官。
他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好似刀劈剑斩都不能将他们分开,在一片绝对的静默中,他们像是能相拥到地老天荒。
下意识的,谢玙停住,不愿打扰这份属于他们的静谧。
十三岁的谢玙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双影,心中像是有一根弦被拨动,有什么在悄然改变,他隐隐约约懂了什么,又似乎仍懵懂。
而一路跟在谢玙身侧的诸箫韶亦止步,望着皇帝与唐御侍。她不知道他们的故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们在一起时的情形,也是唯一的一次。这样的画面美得让她觉得像是梦幻,可她生来悲观,总觉得太美的事物,就会如同朝露夜雾一般脆弱。她会记住这一幕,之后每每回忆起来,都会不犹的从画面中的每一抹色彩中,窥探出日后才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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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唐御侍所唱唱词出自《古诗十九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