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钩,夜似长幕。
微弱的月光从遥远的天际洒落,非但没有将这片土地照亮,反而让人间更加凄冷。它如同一个高傲的女神独立苍穹,用惨白的眸子睥睨天下,笑看众生的悲欢离合。
和三年前的柔情似水相比,不知何时、月光变成了屠夫,它刀刀剜人心、刀刀催人老,今夜它可能还会要了他的命。
男人还在不停的奔跑,从鸡鸣犬吠的屋舍跑到了草木错生的原野。他手中提着带血的长剑;背上背着一声不吭的娃;自己的左腿还被铁枪戳了个洞。当他停下脚步准备换口气的时候,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便是从伤口流向裤管的血液。
“这里并不安全,”眼睛盯着前方漆黑的山头他想:“进山吧!虽然山上也绝非久留之地,但至少茂密的树木和荆棘能暂时提供栖身之所然后......”
没有然后,他只能拖着负伤的左腿一瘸一拐,像条狗那般往山里窜。
上山的小径越来越窄,最终消失在一片阴森森的林子里。就算没有了路,他依然跑得很快,在猛烈的颠簸中,男人能感受粗糙的丫枝和树叶刮得自己的伤口生疼,可是背上、被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依然一声不吭,就在男人以为他会不会被衣物给捂死的时候,孩子突然发出一声啼哭。
细长的荆棘划破了婴儿稚嫩的脸蛋,由于疼痛、他这声啼哭在夜空中尖锐而响亮,像是在控诉这个世界的不公。
“看来还没死,”男人宽心了些许低声呢喃,“那咱们便想办法活下去如何?”
他找到了一块黝黑的石头,准备将背上的婴儿放下来看看情况,顺便也好扯块布条给自己包扎下伤口。
“他在那里!”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林子的另一头传出。
紧接着一支带火的箭矢疾驰而来,在离男人鬓角几寸远的地方微微一亮又疾驰而去,箭虽没有射中男人却照出了他的身影,然后‘嘟’的一声钉入了一颗高大的桉树,箭头入木三分箭杆在微微颤抖。
“果然在那里!”另一个稍微低沉的声音道:“给我围上去,他插翅难飞。”
男人哪理会管一群举着火把、手提利器的人的言语?他单手在石头上用力一按,整个身子临空飞起,然后如同老鹰搏兔般向前扑去,落地的时候他的左腿再次传来剧痛,男人一咬牙又开始一瘸一拐的跑了起来。相比腿上的疼痛,激烈的厮杀和过度的奔跑让他的肺如同刀绞,男人几乎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那堆举着火把的人倒也不急,只是围城一个大圈向眼中的猎物逼去,因为有人知道,自己大哥逃窜的前方是一处悬崖。
逃出林子,男人果然将自己的身子定在了一处绝壁之上。他终于可以停下步伐歇息了,因为再往前跨几步那便是粉身碎骨。
起码有三十多人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身着统一的夜行衣手执朴刀,个个走得小心翼翼。
为首之人约莫二十五六,满脸横肉、嘴角长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他身长八尺,肩宽体阔、手上握着的却是与自己身形极为不相符的一柄细剑。这人倒是走得闲庭信步。
“大哥,”他喊道,“这娃儿是必须要死的,你又何必为了他白白赔了性命?只要大哥肯留下娃儿,弟定能让你安全离开,从今以后天大地大,大哥哪里都去得。”
“他当然会死,世人谁又不死?我原本想让他活得久一点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只可惜我程某人本事不济无法护他周全,也罢!也罢!”他语气中充满无奈和自嘲,“小野种、既然咱们无法活下去,便带着几条狗为你娘亲陪葬也算值了。”
“大哥!”那人有点痛心疾首的喊道,“你我兄弟数十载的交情,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青楼的biao子么?你在她的身上又得到过什么?如今为了这个......”他本来想骂一句杂种,但这话是怎么也不能说的,“她的娃儿连命都不顾,你我兄弟反目到底值不值得啊?”
他嘴里虽说要放过男子却在一步步的往前逼近,他步伐轻而缓慢,如同一只接近老鼠的猫儿。
男人突然放声大笑打断了他逼近的步伐。
“你我数十年的交情不也同样抵不过几个臭钱么?”他盯着他的眼睛挖苦道:“别叫我大哥,我程某人高攀不起你这样的兄弟,阁下这样苦口婆心,不就是怕我带着这孩子跳崖摔个尸骨无存,尔等回去不太好交差么?放心、我俩在死在前必定要拉上几条狗陪葬——你们一起上吧!”
为首之人面容似乎有点难看,他抿了抿嘴唇将手往前一挥示意手下一起上,而自己准备在他们缠住他的时候绕到其身后,一来可以防止他带着婴儿跳崖自尽;二来也可瞧准机会准备偷袭。
一堆猎人面对眼前已经受伤的猎物反倒是唯唯诺诺不太敢上前,因为整个江湖都知道,此人出剑极快,快得可能让人眼睛一花脖子就凉了。
但为首之人只是轻轻的皱了下眉头,就有三条汉子冒死往前冲。他们举刀从三个方位分别砍向了男子的面门、前胸及腰腹。
看见来势汹汹的劈砍男子不退反进,一个滑步就来到了一名黑衣人面前。他捉剑直刺,然后将剑横拉原地一个转身,剑光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三条汉子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眼神,片刻之后他们丢掉朴刀用手紧紧的捂住自己脖子,在火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血液如同泉水一样流过他们的指缝染红了他们的双手,他们的眼神开始涣散,身子软软的倒向地面。
又有几柄刀同时砍来,男人依旧出手飞快准备提剑斜撩,可是他察觉身后不对劲,有一柄级细的长剑如同毒蛇般咬向了背上的婴儿。于是他不得不右足蹬地,借着力道身子往后飘去,他举手将剑往右侧一支,这才用剑刃险之又险的格挡下直刺自己右肩的剑尖。
那人出了一剑便立马收手,只是站在男人的身后防止他跳下悬崖。
“他们若攻你下盘专找你的左腿,我则时刻瞄准你背上的娃儿......”手提细剑的黑衣男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大哥会不会骂我卑鄙?”
男子没有理会他的得意,只是冷冷的注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之下,这才看清他原来是一个绝美的男子,此人剑眉朗目鼻挺嘴阔,他身长七尺有余,虽不见得有多高,但身材匀称孔武有力,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皮囊了。
只是男人此刻已经是披头散发,脸上布满了汗珠和血液,他嘴中呵着热气胸口在猛烈的起伏,能不能活过今晚实在难说啊!
又一轮进攻开始了,这次有更多柄刀砍向了他,身后那人同样用细剑刺向襁褓中的婴儿,他若要顾及自己、背上的婴儿非中剑不可,他若要想保护婴儿,恐怕就得被砍上至少三刀。
“就交代在这里了吗?”男人干脆闭上眼睛放弃了抵抗,“茵茵我现在带上咱们的孩子来与你相见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突然耳间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石子打在金属之上,有上十股纤细而巨大的冲击力,将黑衣人手中的朴刀通通给弹飞,连刺向婴儿的细剑也未能幸免。也多亏了这数十股冲击力,这样男人的身子才没有被乱刀砍中。
“好不要脸!”有稍显苍老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你们朝廷鹰犬就如此对付一个受伤之人和他背上的小娃儿么?”
“你是谁?”人群中有人高声厉喝:“有种给爷滚出来!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
“好啊!”话音未落,一道比夜晚更黑的影子从林子里飞出,从左到右一闪而过。
那一瞬间、所有黑衣人的脖子突然一紧,仿佛被一条铁链缠住,紧接着他们的头颅全都飞在了空中。在凄冷的月光下,血液如同喷泉一样从脖子上溅射出来,几十具尸体一起倒地。
与此同时林中响起了飞奔的脚步声。
直到黑影收住身形的时候,男人才发现这人同样是一袭黑衣、脸蒙黑布的男子。他身材矮小手提一根极长的铁鞭,从刚才的声音判断这人大概是一名老者。
“哼!就凭你们也配当爷?呸!”他往满是鲜血和尸体的地上吐了口唾沫,“唔?跑了一个,哎跑了就跑了吧——你不跑?”蒙面老者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男人。
男人将身子站得笔直把剑横档在身前问:“前辈是敌是友?”
“用不着强撑,从这往西南方向走三四里就有一条下山路,足下如果没有死的话,可以继续走到海边,那里停靠着很多渔船。”
“谢恩公救命之恩!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它日......”话未说完、他才发现黑衣老者已经离开。
“走吧!走吧!”林中再次传出苍老的声音,“如果老夫要杀你的话,你是绝对没有机会说出这些废话的。”
夜再一次恢复了寂静。天上是如钩的新月,男人终于能疲惫的坐在地上喘口气了,他扯下衣角当绷带,开始给自己包裹着伤口。襁褓中的婴儿长得粉雕玉琢,他一边为他擦拭着脸上的血液一边呢喃:“小野种破了相也好,你可一定要长得像你的娘亲才行啊!”
他举目眺望远方,东边那座城池中还有火光闪现。
“放火的是王八蛋,”他重新将婴儿背在背上,“托孤的也是无情人,这是我们的孩子?真好!好得很!茵茵你就打算用这句话捆我一生么?”
他只能背着孩子一瘸一拐的走向夜色当中,在冰冷的月光下,男人的背影萧瑟而佝偻,凄惨得如同一条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