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冉阿玉才醒。他是仰面躺在石头上的,所以睁眼的时候刚好被阳光所照射,少年下意识的用手遮挡了下眼睛后才坐了起来。
冉阿玉环顾四周,发现灰袍老人已经离开,石头上到处都是灰烬一片狼藉。昨天好像过去了很久,少年只记得自己偶遇垂钓老人谈了一些奇怪的话,然后就喝了老人的酒,然后就做了一个现在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的梦。
事实上少年怀疑昨天遇见的老人也是自己的南柯一梦,直到发现石头上的鱼竿和腰间的酒葫芦的时候他才肯定,原来昨天的老人是真的,他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也是真的。冉阿玉试图去回忆老人说了些什么,但发现喝酒之前他的话自己记得,喝酒之后他说了什么;或者自己在梦中听见仙人说了什么却一句也记不起了。
冉阿玉站起身来,居然听见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在啪啪作响,少年吓了一跳,然后他看到石头上有老人留下的两行字:‘葫芦赐你,不可弃之。世间美酒,亦可装之。江湖重逢,还要喝之。若未能办成此事尔枉为读书人。’
“不就是让我用此葫芦灌上好酒等你来喝么?小子答应你便是,神神叨叨的真个怪老儿。”他一边嘀咕一边背上了竹篓,在确定自己身体并无异样反而很精神后,才开始踏上通往山上的小径。
熊世亮的话不假,从青牛山的山脚到秀竹峰着实不近,加上山路陡峭来回迂折,且中间还要穿越云层,寻常汉子走完这段路程,需要歇上好几歇步伐也会变得极慢,起码得花上一天的功夫。可是今天的冉阿玉背着篓东张西望观看风景,还能在陡峭的石阶上小跑着前进,当来到山顶看到竹林中卧着几所屋舍的时候不过才晌午时分。
冉阿玉自己也在纳闷儿,为何今天翻山越岭会这么轻松?一点不累、腿也不疼,这要是换作平时早累趴下了。他哪里又知道是自己喝了灰袍老人的猴儿酒,被洗筋伐髓丹田存气的缘故呢?少年这种际遇恐怕青牛山的门下弟子,向他们的祖师爷磕破脑袋也求不来的。
既然不知缘由冉阿玉当然也不会多想,况且还有好看的风景吸引着他。
他穿行在立有各种竹子的小径上,青青翠竹让林中显得幽静,沟壑里堆着一些积雪。这里同样是林子,却没有了山下林子的那般阴暗,反而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山上确实寒冷,冉阿玉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热气,这证明自己的这背篓木炭是有用武之地的,想到这里少年便十分高兴,步子迈得也更加轻快。
然后两名约莫十六七岁、身穿青色道服的少女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居士请留步!”一名少女打了个道门稽首道:“弊观暂不接待香客。”
“不是,我不是来上香请愿的。”冉阿玉摆手解释道:“我是来找钟秀姑娘的。”
“找钟秀师妹?”另一名少女皱眉疑惑道:“小居士认识钟秀师妹?你找她所谓何事呢?”
“我给她送炭来了,这背篓木炭是钟姑娘买了的。”冉阿玉解释道。
“师妹要木炭干什么?”一名少女嘀咕着和另一名少女相互看了一眼,“我们这山上很缺木......炭?”
于是冉阿玉就将那天钟秀怎么和自己买木炭的过程说了一遍,当然在巷弄那场打斗少年没有讲,他觉得这事讲了以后可能会给钟秀和熊世亮带来麻烦。
“既然如此,那你把木炭放在这里我们自会带给钟师妹。”左边的少女说。
“这木炭我是要一根不少亲自交给钟秀姑娘的,”冉阿玉紧了紧肩绳,“还希望两位姐姐行个方便。”
少年并不懂山上道观规矩,只认为这两个身背长剑的少女是有意刁难自己。“钟秀姑娘要我将木炭送上山来交给她,我也按照约定做了,如今辛辛苦苦爬了几十里山路,到了这里你们也不让我进这算怎么回事?”他心中有气说话难免就大声了点。
“哼!你这小居士好生小气,难不成还怕我们偷偷拿了你这区区木炭不成?”一名少女已经有了怒气。
“小居士你的东西我们定会带给钟秀的,”另一名少女耐心劝解道:“只因我们这里是不能让外人进的,现在已经到晌午了,你还是尽早下山去吧!”
“你们可以把她叫出来,”冉阿玉气鼓鼓的道,“我把木炭给了她就走,也不稀罕去你们的观里。”
好嘛!这下就连右边这位耐心解释的少女也动怒了。
“这小子,不知好歹!”少女冷声道:“乱闯我翠竹林已经是有过了,我们看你少不更事耐心劝解让你离开,你可倒好,反而怪罪起我俩来了,莫说这区区木炭我山上从来不缺,就算缺也不可能放你进去耽搁了小师妹的修行——你走还是不走?”
“这山头是你们家的么?”冉阿玉脾气一下子上来了,“进不去也无妨,我在这里等钟秀姑娘出来,她一天不出来我就等一天,若十天不出来我便等十天。”
“你......!”一名女冠紧咬嘴唇上前两步喝道:“你再不识好歹休怪我们出手赶人!”
他看到她们身背长剑,想起了半年前熊世亮在巷弄里杀人一幕。“好啊!”他想,“你们这些门派中人果然都是一点道理都不讲,这就要开始杀人了么?”想到这里也不免后怕起来。
正在这个时竹林中传出了一个女子声音,“舒芸不可胡来!”冉阿玉寻声望去,发现小径的拐角处走出了一个身穿紫色道袍、手执拂尘的女冠,那女冠看似走得缓慢却好似一步三丈飘然而来,顷刻之间就到了少年的面前。
来人正是青云观第九代弟子,也是青牛观五子之一的林栖凤。
“师父!”两名少女恭敬的呼了一声。
“你们因何事争吵?”林栖凤冷声问。
“师父这人不停劝阻想要闯我翠竹林。”一名少女回答。
林栖凤开始打量坐在地上的少年郎,他除了长得好看一点和山下的普通市井孩子并无什么区别。但当她瞄见冉阿玉腰间的酒葫芦便大吃一惊,尔后心里泛起滔天巨浪。
那是一个茶壶般大小、暗红色的葫芦,这种暗红色可不是上了朱漆才有的颜色,而是天然形成的。在林栖凤的记忆中自己的师父展行云身上便有一个。
“你们作为修道之人怎可如此莽撞?”林栖凤温怒着教训了自己的弟子后又蹲下身子和蔼的对冉阿玉说:“贫道是青牛观的林栖凤,道号静虚子,小居士上山所谓何事呢?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向贫道说说,莫要坐在地上凉到了身子。”
她在打量冉阿玉的时候,少年当然也在打量她。
林栖凤头戴月牙冠将头发规规矩矩的盘在头顶上,肤色白皙脸庞略显清瘦,虽长相平平但双目却是神采奕奕。这人看起来大概已过不惑之年,她微笑着看着冉阿玉显得的确和蔼可亲。
于是冉阿玉又将钟秀如何向自己购买木炭;自己背着木炭上山她们阻拦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林栖凤轻轻的瞪了自己两个徒儿一眼,“他一个青牛镇的少年郎,又不是什么居心叵测的江洋大盗,值得你得你二人如此紧张么?不像话!”
冉阿玉听霍先生教导过要如何称呼上了年纪的出家人,况且这林栖凤又为他打了抱不平看起来也较为和善,所以先前的恼怒一扫而空,便认认真真的作揖道:“林道长,这事也怪不得二位姐姐的,因为.......不知者无罪。”他想为她们找个理由开脱,只能从脑袋里抠出这个成语来。
“哼!谁是你姐姐?”
一名少女没有说话,另一名少女嘟着嘴并不买账。
“还不下去练剑?”林栖凤将自己的弟子喝退后又微笑着对冉阿玉道:“想不到还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小居士,那么小居士请随贫道来。”
二人一前一后的往林中走去,在路上林栖凤得知了冉阿玉的姓名,但她更对少年身上的葫芦的来历、或者说自己师父的行踪更加感兴趣。
过了一座刻有青牛观的石牌坊竹林便戛然而止,小径也变得宽敞起来。前方是一个有着红瓦白墙的三合院,除了屋顶是红色的瓦片、屋檐上吊有风铃、院子大点以外,这几栋房屋和青年镇的好多房屋并无太大的区别。
有数十名身穿青色道衣的妙龄少女正在由石板铺成的院落里练剑,她们动作整齐统一,个个英姿飒爽,每出一剑便会娇喝一声,冉阿玉觉得简直是好看又好听。
“我们青牛观又称‘金丹派’从祖师爷开宗立派到如今已经有六百三十七年了。鄙派历代皆有女冠,虽出家之人早已看破凡尘俗世,眼中之人并无性别之分,然而对于未受戒只学艺的年轻弟子,她们毕竟男女有别,以后大多数人还要成婚生子的,所以为了女男弟子的清誉,也为了避免同室而居的不便,鄙派的女冠就居住秀竹峰,我们这里只居住女冠和门下弟子,不像望月峰那样会接待香客和江湖中人的。”
“如此说来,确实是小子错怪了两位姐姐。”
“无妨,”林栖凤轻轻摆手道:“这都是贫道管教无方,不然也不至于让钟秀这个丫头任意胡闹,明知山上规矩,还让冉小居士背着木炭上山。”
“这也不怪钟秀姑娘的,因为......因为......她也是助人为乐。”少年又想到了一个从霍先生那里学来的词。
他们顺着石阶而上,走过了那颗几人才能抱住的银杏,院子里练剑的女子们好奇,但碍于自家的师父在场,却也未敢停下手中的动作,只能目送他们进入院子左边的房屋。
“冉小居士小小年纪,非但能信守承诺还能处处为他人作想,贫道十分佩服,只是钟秀目前还在闭关清修,不能和小居士相见,你的木炭由贫道转交给她可好?”
这时候又有少女端着茶具进屋,分别为林栖凤和冉阿玉倒了一杯茶。少年立马起身道谢,开玩笑!平日里都是他为程瘸子端茶倒水,又何曾受到过这般伺候。
“冉居士不必客气,”林栖凤示意他坐下后又对少女道:“去灶房弄点吃的过来。”
“是!师父。”少女应声退了出去。
“由林道长交给钟秀姑娘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也求道长不要责罚钟姑娘。”
“好说!好说!冉小居士请喝茶——咦!”她故意往他腰间一看又故意吃惊道:“你这葫芦倒满别致的,冉小居士可否给贫道瞧瞧?”
“她莫不是瞧上了这个葫芦所以才会对我如此客气?”冉阿玉一边喝茶一边想,“她若喜欢想要我自然是不能给的,否则就会失信于老头儿,但她要明抢怎么办?我打又打不过,就算拼了性命葫芦最终还是会被夺走,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小居士大可放心,”林栖凤一眼就看穿了冉阿玉心中所想,“贫道只是看这个葫芦有几分眼熟,便升起了好奇之心想要细细观摩,绝没有抢夺之意,它该是小居士的还是小居士的。”
“这是一位老爷爷送给我的,”冉阿玉放下茶杯将腰间的酒葫芦取下递给了林栖凤,“小子自然信得过林道长,一个破葫芦而已还入不了你的法眼。”
她先是微笑着接过葫芦细细观看,然后当看到葫芦肚上有一条浅浅的刀痕之后心湖开始荡漾不已,因为这个葫芦就是自己的师父——青牛观第八代掌门展行云的。而葫芦上的这道刀痕,也正是在西岳苍山的时候,展行云为了救下她这个不孝弟子而留下的。
林栖凤将葫芦握在手中暗自用力,结果这葫芦安然无恙。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亦如你的心对吧?”想到这里,中年女冠脸上已经失去了多年以来的那分从容,取而代之的是满眼幽怨和迷离。
“你说的这个老人,他有多大相貌如何?”林栖凤平复了下心绪将葫芦还给冉阿玉。
冉阿玉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把昨天在山下遇见灰衣老人的经过、以及老人的相貌特征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能在山野之中垂钓睡觉,如此说来也算是过得潇洒。”林栖凤轻轻叹了口气后缓缓起身又道:“冉小居士暂作休息,稍后会有饭菜送上,待得用过晌午过后咱们再前往望月峰。”
冉阿玉本想问‘道长带我去望月峰干什么?’但林栖凤去得极快,瞬间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人,少年便只能作罢,老老实实的等待着饭菜的到来。
南岳青牛,秀竹峰颠,有一袭紫袍女冠独立崖畔,她落寞的看着远方的云海。数十载的等待、数十载的失望而归,她原本已经接受了这种结果,可今日为何如此杀心呢?是因为即便路过家门也不入么?
青牛小镇,稻草茅屋,有儒道二人相坐对弈,青衫儒士手执白子问道:“道长观此子如何?”
灰袍老者抚须答道:“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