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季劫右小腿极痛,此刻开始痉挛,无法着力。现在下着雨,虽然是夏天可也有点凉,但季劫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细汗。

他没听懂高个子人说的话,摇摇头,道:“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你和他住在一起。”男人冷笑一声,对后面穿皮夹克的男子说,“绑上。”

季劫试图挣扎,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他跟高个子的男人说:“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管天任。你认识不?”

“……”管天任为什么是管检?难不成他还改过名字吗?

季劫背后一凉,随后就想起了半年前看到的赵律师溺死案件。

他有些庆幸管天任先走了。

“我认识,”季劫说,“他还在家里。”

高个子男人漫不经心地看着季劫,问:“你有钥匙吗?”

“没有。那是他家,我怎么有钥匙?”

“那算了。”男人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追到家里找人。男人冷静得难以想象。

天太黑,季劫只能看到高个子男人脸上铁青色的胡须,像半个冰冷的面罩罩在脸上。

穿皮夹克的男子看起来就年轻多了,他被季劫打中后颈,眼泪直流,双手颤抖着想绑季劫,可怎么都绑不住。

男子又用力扇了他脑袋几下,怒骂:“蠢蛋!蠢蛋!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没用的东西!”

随后用力扯过季劫,想用绳子绑住季劫的双手。

胡须男的枪别在腰间,要抽出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季劫算了算,这段时间说不定能跑到外面。他们再猖獗,也不敢在闹区开枪吧?

……敢吗?

……不敢吗?

季劫是在用自己的命在堵。如果他年轻十岁,他可能转身就跑,管他子弹会不会打在身上。反正落在这些人手里差不多也就别想活了。

可现在他怕了。他在想万一自己出事,季文成、季妈妈、季远、管天任……他们怎么办。

就算只有一点希望,他也愿意活下去,而不是用自己的命来堵。

季劫不让自己乱动,来激怒高个子男人。但身体的本能让他逃,所以双手颤抖不止,不停挣扎。

男人眯起眼睛用力踹季劫右脚的伤处。那里痛得不行,血流不止,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攻击,当即疼得发软。这么大的雨,这么冷的天,季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可他没动,尽管季劫现在痛得想跪下来。

男人迅速给季劫绑住手,把皮夹克男身上的皮夹克扯下来,盖在季劫肩上。

倒不是怕季劫冷,而是这样正好能挡住季劫被绑住的手腕。

胡须男的谨慎小心让季劫心中一沉。实际上这么晚,还是雨天,外面根本没人,小区门口零星停着一两辆出租车,和一辆白色的、破破烂烂的面包车。

胡须男推着季劫把他往面包车里推。车厢内有一种浓重的潮味儿,好像在漏雨。后来季劫才发现原来是开了窗户,有雨水从外面刮了进来。

但三人进来后,窗户就被关上了。

穿皮夹克的男子坐在驾驶舱开车,胡须男跟季劫坐在后面。

天很黑,灯光只能照亮外面不远处。季劫根本分不清这到底是哪边。

很快季劫就感觉闷热、无法呼吸。他甚至希望胡须男可以打开窗户,即便会有雨水刮进来。

可胡须男没有打开窗户,季劫呼吸急促,还在想,难道他们不热吗?

答案是,他们不热,热的只有季劫。

因为季劫发烧了。

季劫昏昏沉沉,右腿极痛,当车子停下来时,他几乎不想下车。他失血过多,很累。

但他被人拽了下去。季劫跛着腿,一步步向前行,右腿疼得好像踩在玻璃上。

眼前是一栋废弃的烂尾楼,不知烂尾了多久,杂草丛生,附近荒芜一人。

磅礴的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砸在人头上甚至有疼痛的感觉。季劫眯起眼睛四处打量,看见一只*的黄色杂毛猫,一看季劫,竖起毛做出攻击的姿势。

季劫被拽到楼里,连着上了三楼。楼里很黑,回音很大,显得极为空旷。

胡须男点燃一根烟,猩红色在黑暗中极为扎眼。

穿皮夹克的男人对胡须男喊:“张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等着。”胡须男拿起从季劫那里搜来的手机,用手机的光来照亮阶梯。

胡须男在六楼停下,摸索两秒,打开电灯。

那是一盏极小的灯泡,但再小也是灯光。季劫四处一看,发现这层楼窗户的地方都被盖住黑布,能遮住楼内的灯光,从外面看不会知道里面有人。怪不得他们能住在这里。

季劫累得不行,他感觉呼吸困难,十分热,于是躺在地上,希望地板的凉能缓解身上的热。

胡须男蹲在地上大口吃泡面,吃完了才来到季劫身边,撕开不知道多脏的床单,举起季劫的右小腿给他包扎。

胡须男枪法极准,子弹蹭着季劫的皮肤滑过,没造成太大的伤害,最起码死不了。

包扎也很敷衍,只擦了些消炎药,又递给季劫两片,让他口服。

季劫看那白色的药品都变成灰色,顿了顿,还是吞到肚里。

胡须男递药给他时,季劫看了看表,现在是十二点三十四分。

胡须男翻着季劫的通讯录,问:“哪个是管天任?”

“……最上面那个。”

“aspz?”

“嗯。”

“好吧。待会你给他打电话,让他最迟三点钟到龙古路丰源小区。”

季劫眼睛看东西都模糊了,他费力的看手机屏幕,就发现这几个小时间,管天任给他打了一百多个电话,发了五十多条短信。

季劫对胡须男说:“你给他打。我说。”

胡须男将电话摆在季劫面前。

电话连接后几乎是一瞬间就被人接了。管天任急切焦躁的声音传到耳边,他道:“季劫,你上哪里去了?我打电话你也不接。”

季劫用力喘了口气,平复呼吸,问:“弟妹怎么样?生了吗?”

“生了,龙凤胎,小一点的男孩很瘦,只有四斤五两,现在还在保温箱里。不过母子平安。”

“……”季劫刚想说什么,就被胡须男打断了。

他道:“管检,好久不见啊。”

“……”管天任手一抖,还没说话,就听季劫道:“管天任。你还记得你当初跟我说过什么吗?”

季劫从来没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管天任说过话。可管天任此刻毛骨悚然,大吼着问:“张勋?!张勋!你是不是张勋?!”

季劫吼:“你替我照顾我爸妈。”

管天任崩溃地吼了几声你别动他,最后终于冷静下来,问胡须男:“你现在在哪里?”

胡须男刚要说话,季劫就凑上前,用嘴唇按下挂断键。

他很想让这部电话就此消失,可季劫被绑住双手,他的腿还没来得及踩,就被胡须男推到了旁边。

胡须男早就知道季劫不会配合,也并不生气,因为下一秒季劫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胡须男看着季劫,让矮一点的男子看着季劫,接听了电话。

胡须男还没说话,季劫就声嘶力竭地大喊:

“管天任!你他麻痹敢过来老子弄死你!管天任!你敢?!”

胡须男鄙视地看着季劫,问:“你是傻//逼吗?”

骂完跟管天任说了地名,没忘嘱咐:“你会一个人来的对吧?”

管天任冷笑一声,说:“会,我还会把自己绑起来。但我警告你,你敢碰季劫一根头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好害怕啊。但我已经给了他一枪,你猜我打在他哪里?”

“……”管天任沉默了一下,随后像崩溃的疯子一样大吼大叫,他不停说张勋我不会放过你。

被称为张勋的男子反而笑了,他说:“我打在他的右小腿上。”

“……”

“下一枪我会打在他的左手上。”张勋看着季劫,道,“只要你没在三点钟赶过来。”

这么大的雨。

这么黑的天。

那粒消炎药起了效果。季劫的脑袋不再昏昏沉沉,发热的温度也渐渐降了下去。

季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旁边是脱下夹克衫的矮个男子。听张勋喊他小李。

小李胆子小,最开始都不敢靠近季劫。后来才慢慢凑过来,盯着季劫。

当季劫冷静地观察旁边时,他看见右边有一个弹簧床,床上躺着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她睡得很沉,沉得有些不自然,季劫发出那么大的声响,女子都没醒来。

除了小李和张勋,这里还有其他男人,住在更上面的地方。其中有一个刀疤脸的男子,他身上肌肉遒劲,极为可怕,盯着季劫时,季劫觉得自己就算跟他单打独斗都斗不过这个刀疤脸。

刀疤脸蹲下来看着季劫,问:“这就是那个该死的检察官?”

“不是。”张勋翻着不知道什么报纸,口中说,“估计是他弟弟。”

“他有兄弟?”

“应该是。我看他俩住在一起。”

刀疤脸吹了声口哨,道:“不会是同性恋吧。”

“随便。”张勋抬起眼看刀疤脸,一字一顿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嗯。”刀疤脸好像很尊重张勋,打着手电,往烂尾楼的楼上走去。

两点半时,雨终于停了。窗外刮起了狂风,穿过没安装窗户的烂尾楼里,发出呼呼的声音,穿堂风让风显得更大,季劫盖着小李的皮夹克,却忍不住哆嗦,靠在墙上昏昏欲睡。

他吃的药里可能有安眠成分。尽管季劫现在很是担心,内心焦躁,但眼皮很重,几乎睁不开眼。

“我下去看看。”张勋开口说,看着昏昏沉沉的季劫,走下楼梯。

季劫本来还在想就小李一人说不定能跑出去。可很快刀疤脸就坐在张勋做过的小圆凳上,看着季劫。

楼上不只有多少人,鼾声震天。

季劫心中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他在想,为什么有人叫管天任‘管检’。为什么他们说管天任是检察官。

很快的,他闻到了外面雨水的味道。

季劫睁开眼,就看一身狼狈的管天任,他气喘吁吁,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季劫,然后就看到了季劫沾满血污的右腿。

“……”管天任终于冷静了,他甚至配合张勋把自己绑了起来。

他说:“当年是我太不懂事。但和季劫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能不能放过他?”

季劫没说话。他没感动的情绪,他感觉愤怒。

张勋‘哈’的一声笑了,问:

“你说说,你做错了什么?”

管天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张勋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告诉别人你来这里了吗?”

“没有。”管天任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你报警了吗?”

“你看我像这么傻的人吗。”管天任尽量微笑着说。

从管天任进来,他就没敢看季劫的眼睛。

他尽量不去激怒张勋,张勋也不突然发飙。他甚至笑着挪揄管天任:

“那个小哥。是你什么人?”

张勋指着季劫。他手上多了一把刀。

管天任道:“他是我的同学。”

“我看你俩一直住在一起啊。”

“偶尔,是偶尔住在一起。”管天任纠正着说。

“你骗我有什么意思?”张勋垂下眼皮,问,“他是你重要的人吗?”

管天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额边冷汗都流了下来。他的双手在背后被绑住,绑得很紧,挣脱不开。

管天任犹豫一下,转头看季劫。

他不敢看季劫的眼睛,只能看他的小腿。管天任觉得那伤还是伤在自己身上比较好。

张勋用刀子对着管天任,大喝一声:“我他妈在问你话!”

空荡荡的废楼里四处回荡着张勋的声音,楼上的鼾声都停了一会儿。

管天任背后全是冷汗,他说:

“对。”

这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知回答的是‘我再问你话’这个问题,还是‘季劫是管天任重要的人’这个问题。

张勋一瞬间有些失神,说:“小文也是我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人。”

张勋从小圆凳子上站起来,用力踹了管天任一脚,只听‘嘭’的一声,管天任倒在地上,发出好像跳水一样的巨大声音。

“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小远就不会被他们带走!管天任!你这个伪君子,臭xx,我xxx……”

张勋像是被惹怒的野兽,他骂了一连串的脏话,直骂的脸上通红,手指颤抖。

由于张勋突然发难,季劫都没反应过来,等管天任躺到地上,季劫才猛地从地上弹坐,大喊一声啊。

小李瑟瑟发抖,蹑手蹑脚走上去把管天任的双脚绑住。

那一脚踹在管天任的腹部,管天任疼得脸都白了,他皱着眉看季劫,用嘴型跟季劫比划着什么,可季劫还没看懂,管天任就被张勋拽着领子扯起来。

他说:“要不是你这个混蛋!我怎么会!怎么会!”

张勋怒吼着把管天任往地上摔,管天任任由他发泄,等他平静一点,才说:

“咳……”

“……”

“张勋。这件事你冲我来,可不可以把季劫放走?你也知道,我没儿没女,就把他当成我弟弟。我家里还有父母要养……”

“滚蛋。”张勋手指颤抖地点燃一根烟,“你父母是人,你弟弟是人,我弟弟就不是人了吗?我还偏不放他走,留他在这里,让你慢慢看他死。”

管天任脸一下子白了。他说‘不’,但声音微弱,几乎听不见。

张勋看管天任终于撕破伪装的面具,很是得意,他痛快地笑了,说:“管律师,管检察官,你公正,你公平的很,你不是厉害吗?怎么现在变成这幅模样?”

张勋走上前,用力踩管天任垂在地上的手指。

只见管天任身体抖了一下,但是没发出声音。

听不到管天任示弱的声音,张勋极为愤怒。季劫猛地从地上弹起,朝管天任那边冲去。

但小李哆哆嗦嗦地拦住季劫,季劫朝张勋吼,因为太激动,吼的是什么季劫都忘了。

只听得清脆的骨骼声,张勋抬起脚,管天任被绑住的手形状有些扭曲,好像断了。

季劫知道光靠人踩往往不至于骨折,可那时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季劫觉得心脏极痛,耳边都是血液鼓动的声音,可下一秒张勋竟然朝季劫这边走了过来。

张勋道:“你倒是够硬。我不打你,也能有办法治你。”

管天任睁大眼睛,怒吼着:“你敢?!张勋?!”

张勋朝季劫这边走过来,唇边挂着痛快的笑,还没碰到季劫,管天任就爬到张勋脚边,大喊:“你别碰他!你别碰他!你想听我喊吗?我喊!张勋!!”

张勋蹲下来,用刀比这管天任,还没说什么,就看刀疤脸走下来,跟张勋低声耳语。张勋对刀疤脸说:“那你帮我看着他们俩。别让他们说话。我先走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五。

刚刚情绪太过激动,季劫很是疲惫,他还在发热,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他没有看管天任。他讨厌管天任这样,傻。

可刚刚听张勋的话,好像是不弄死季劫不罢休。季劫有时候很害怕自己的小性子。他害怕自己为了闹别扭死之前都不跟管天任说上一句实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四点钟时,刀疤脸睡着了,他鼾声震天,楼房好像都因为他的鼾声而颤抖。小李躺在年轻女性躺在的钢丝床上,被鼾声吵得睡不着,翻来覆去。

季劫睁开眼的一瞬间,就看见管天任以一种极小幅度的距离朝自己这边蠕动。季劫沉默了一下,也往管天任那边挪。

他对管天任说:“你被绑的紧吗?”

“嗯。”管天任用气音回答,几乎被刀疤脸的鼾声盖住,他缓慢而清晰地说,“逃不了……底下还有人……”

季劫皱眉,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管天任笑了,他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用那种坚定的声音,小心地跟季劫说:

“季劫,你不是想听我说那七年我为什么走吗?我告诉你,你一定要原谅我。”

季劫屏住呼吸,连右腿的疼痛都忘了。

管天任温柔地看着季劫,眼睛里很是湿润,他说:

“有个人,他以前做过错事,一直不敢告诉你。可他怕再不告诉你就没有机会了。季劫,你知道么,那个人高考失利,没读大学,心里很难受,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他跟着一位律师四处实习,可年龄那么小的律师根本接不到案子。”

“……”

“公检法,律师,听起来好像是一起的。但实际上律师被公、检、法排斥在外,律师一直是被排挤的,他要看看守所人的脸色,法官的脸色,如果没有人脉,他寸步难行。”

“于是他就去考公务员,他当了两年的检察官。他明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最讨厌检察官,可还是去当了。他太渴望成功,渴望过不看人脸色的生活。”

管天任这样说着,直直看季劫的眼睛。

季劫皱眉,没有说话。

管天任继续道:

“他工作比较顺利,却不敢去找自己喜欢的人。他太怕看见那人鄙夷嫌弃的眼神了,宁愿不看。两年后转行当律师,但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顺风顺水。他吃了很多苦。”

管天任一句话带过,没有跟季劫说,最开始的两年管天任每个月只赚两千块,有一千多块会打回家。每到月底,他要吃一个星期的炒黄瓜,到后来看见黄瓜都受不了。交不起房租时,在地铁的候车站睡觉。

“他为自己心中的公平公诉、辩护,却惹了祸。律师这行太容易得罪人了,他怕自己被报复,不敢回家。”

“后来他有钱了,却越来越不敢回家。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这是一场梦,一觉醒来还睡在恋人身边。那段时间他几乎换上精神病。”

“于是他回来了。不敢跟喜欢的人说,自己为什么离开。”管天任看着季劫,道,“他怕自己解释不清楚,怕自己说不好。怕喜欢的人不能忍受。”

“他最怕,他的不原谅。”

管天任压低声音,缓缓爬到季劫身边,张口低声说:

“但是他错了。到了现在,他发现他最怕的,是连累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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