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咏临晚上陪了母亲吃饭,饭后聊了大半个时辰,已经不大坐得住了,三番两次想提起咏棋的话头。淑妃知道他的心事,停了闲聊,命宫女们将各种点心蜜饯都撤下,对咏临道,“你路上辛苦了,早点休息。你哥哥大概你父皇布置了功课,不知要弄到多晚,明天再见面吧。”

咏临虽然大大咧咧,也看出母亲脸上隐有愠色,恐怕是不喜欢自己对同胞哥哥咏善比对咏棋哥哥更亲近。

其实在他心里,咏棋也好,咏善也好,都是极好的兄弟。

咏棋为人温和,从小对他多有照顾,个xing人品都是一流的,自然喜欢。咏善却是他的孪生哥哥,天xing里就透着亲热。

当即只好答应了,乖乖躺下睡觉。

在软被窝里翻来覆去,碍着母亲就守在帐子外面,也不大敢爬起来偷溜,又捣腾了大半个时辰,旅途上积聚的睡意袭了上来,到底还是沉沉睡去了。

过了四更,梆子响起来,咏善才坐着暖轿徐徐过来。

淑妃宫里正房烛火大多熄灭了,只留下一根放在角落里,照得垂帘家具等影影绰绰。

“母亲还没睡?”咏善脚步无声地走进来,看了一眼垂下的帘帐。

淑妃坐在一张新贡进宫的黄花梨乌木滚凳上,背后靠着狐狸皮褥子,似乎正在出神,听见咏善说话,略惊了一下,才回过头看着儿子,轻轻道,“来了?吃过了?”

“吃过了。现在已经四更了呀。”

“知道是四更,刚刚才听见梆子响。我问的是夜宵,这么晚,天又冷,吃点东西再去睡。”淑妃说着,命人进来吩咐布置弄一碗热的莲子汤来,因为咏临已经睡着了,说话都是压着声音的。

宫女们低声应了,蹑手蹑脚地出去,很快又蹑手蹑脚地端了热汤进来。

咏善道,“放在桌上,我等一下吃。”走到帐边,用手指勾起帐子一角,往里面看。

咏临睡得正熟,睡相却不是很好,半边脸蹭在床单上,双手把大枕头抱了,淑妃刚刚帮他盖好的被子又踢开了一个角,露出赤囧囧的一个脚掌。

另一个自己,就躺在眼皮底下。

咏善无奈地摇头,心里也觉得有点好笑,转头吩咐宫女,“多弄个枕头过来。”低着头,摸摸咏临的脚掌。幸亏房子里有地龙,又生着火炉,咏临的脚掌倒是暖烘烘的。

宫女忙找了枕头出来,咏善接了,亲自托起咏临沉甸甸的头,把枕头塞进去,又帮他把被子拉上。全部弄好了,直起腰回身,正好看见淑妃凝视自己的目光。

“咏临还是老样子。”

“怎么看怎么担心,还是没长大的样子。”淑妃轻轻叹了一声。

咏善挑了地方坐下,“母亲怎么了?他去了封地,您天天盼着,今天回来了,您又叹气。”

“叫我当母亲的怎么不叹气呢?今天一回来,还没有坐下喝杯水,就嚷着要去看咏棋哥哥。”

咏善顿时沉默下来。

淑妃的心猛地揪紧了,静静地瞅着咏善。

沉吟一会后,咏善缓缓垂下眼,把手边桌子上放的莲子汤端了起来,勺起一勺,放唇边漫不经心地吹着,一边淡淡地道,“母亲如果觉得咏临还是留在封地比较好,那也好办。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我去请父皇再下一道旨意。”

“我没这么说。”淑妃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叹息道,“那个咏棋,呆在内惩院一个多月了,你把他当活宝贝似的,听说最近新派了几个人过去专门侍侯,连张诚他们都见不到。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咏善啜了一口莲子汤,不知道是不是味道不合适,剑眉微微拧了一下,很快就舒展开了,答道,“内惩院里面的人个个笨手笨脚,咏棋又正在生病,我叫了几个聪明点的去看着,免得出事。”

“那咏临说明天想去见见咏棋……”

“母亲。”咏善的声音沉下。

淑妃停住了话,低低叹了一声,劝慰似的道,“咏善,他是你孪生弟弟,不是外人。不管你对咏棋……他和咏棋从小就亲密,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比同胞兄弟还好一些。你也知道你弟弟的脾气,要是硬不让见,他疑心起来,说不定……”

“没说不让他见,但明天不行。”咏善冷漠地说着,“以后吧,总会让他见一面的。”长身站了起来。

他话说得硬了,淑妃脸上掠过一阵不快,但今天咏临刚刚回来,又正睡得香甜,这时候不宜和咏善打擂台,便不再说话。咏善向她辞别,她只是稍微点了点头,遗憾地瞥了这个儿子一眼。

外面雪还在下,没完没了,在黑夜中,连雪花仿佛也变了颜色,乌鸦鸦的,教人看了就讨厌。

咏善无声走出大门,外面冷得不断搓手的侍卫太监们赶紧从台阶上站起来,他们向来知道咏善的规矩,一句也不敢多问,见咏善进了暖轿没有吩咐什么,知道是要回他自己的地方休息了,默默抬起轿子,踩着卡滋卡滋的厚雪走。

到了太子殿,咏善下轿,还没有歇一口气,管着太子殿的内务太监常得富就小跑着迎了上来,弯着腰低声禀报,“殿下,咏升殿下来了。”

咏善也不觉一愣,“他来干什么?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什么事。不过奴才猜一定有要紧事,天没黑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奴才说派人去禀报太子殿下一声,他又说不用。奴才私自做了主张,帮咏升殿下备了晚饭,刚刚还传了一些热点心当夜宵……”

咏善没听他在身后罗嗦,自行走了进屋。

咏升就坐在厅里,正在火炉旁盯着里面发亮的炭火,不知在想着什么发呆。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是咏善,赶紧站了起来,躬身道,“太子回来了?”

咏善嗯了一声,遣散了里面的下人。

“常得富说你等了我一个晚上,有什么事这么急?”

咏升在他们几兄弟中算不上伶俐,平时说话举止都不大乖巧,论华贵斯文比不上咏棋,论开朗大方比不上咏临。此刻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站在炉火边沉默了好一会,才皱着眉道,“是母亲叫我来的。”

“谨妃?”咏善毫不诧异,随意挑了一张伸手靠着火炉的椅子坐下,招呼咏升道,“别站着,坐过来说吧。”

咏升这才坐下。

“什么事,说吧。”

咏升盯着明晃晃的火光,没开口。

咏善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眸光却比火光还明亮,闪闪的,斯条慢理地打量了咏升一阵,“别的都可以商量,但你舅舅的事,那是父皇下的旨,酒后失言,原来不是什么大事,可涉及太子和太子之母,又随意猜度皇上的心思,这个罪名就重了。回去和谨妃娘娘说,这个忙我帮不了。”

他心思机敏,一猜就中。

咏升确实是为了舅舅方佐名的事情来的。

因为向来这些事都是母亲谨妃作主,他还是头一次被母亲差遣来单独求咏善,身为王子,又年轻傲气,本来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听见咏善自己提起,却一出口就堵住他的话,顿时觉得丢了脸,心里暗恨。

好一会,咏升才闷闷道,“这是母亲的意思,我也是遵母命才过来的。反正已经等了一夜,我也算尽力而为,太子要看着我们死,那也没办法。”

“我没要谁死。国有国法,太子处置事情,也要秉公而行。”

“谁不知道你秉公?”

咏善听他言词无礼,心内不喜,不过他心胸深沉,脸上只是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咏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咏善,目光游移,不知在想什么,一会,脸上露出冷笑,忽然说,“有一样东西,母亲要我交给太子。”左右看看,确定下人们一个都不在身边,才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咏善。

咏善扫了神态古怪的咏升一眼,把他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

外面用帛布层层包了,打开来,展开一看,咏棋脸色顿时黑了。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最讲究冷静从容,这个时候俊脸往下一沉,简直像覆了一层寒霜,眼里冷森森的,两颗乌黑的瞳仁仿佛是冰雪雕出来似的,冷得可怕。

咏升看着他这个模样,压低了声音问,“这件事,太子也要秉公行事?”

咏善一言不发,五指缓缓收拢,几乎把手里的帛布揉碎,慢慢地站了起来。

咏升被他气势所慑,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脸上已经不笑了,盯着咏善道,“我可不是打算要挟太子。东西已经交给你,你要烧要毁,全由你作主。舅舅的事,你管不管,也全由你作主。”边说着,边往后退去。

说完话,脚后跟已经踩在门边上。

咏升心里略安,他刚才一直有咏善会扑上来撕碎自己的错觉。趁着到了门处,向里面躬身施了一礼,口中道,“天晚,太子殿下,弟弟我先告辞了。”

不等咏善说话,当即走出大门,上了自己的暖轿。

一摸额头,冷浸浸的,全是冷汗。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在日出的时候停了。

一早起来,淑妃还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就忍不住对儿子咏临动了火气,“你到底什么意思?自己亲哥哥还没有见面,就要去见别的女人生的。咏棋咏棋,咏棋就比母亲还重要?”把手上的琉璃梳子猛地往地上一摔。

一动怒,身边围绕的几个宫女都刹时跪下了。

咏临睡了个好觉,爬起来梳洗一番,正兴冲冲打算去探望咏棋,不料只说了一句,淑妃就动了怒,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一脸不明白地看着母亲,“母亲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准了儿子,说今天可以去看的吗?”

“不准。”宫女捡起梳子,跪着呈上。淑妃接了,从铜镜里瞅着儿子挺拔的身影,神色冰冷,“内惩院什么地方?又脏又乱,臭烘烘的,你一个王子,好好的淑妃宫不呆,偏偏要往那里钻。”

“可是咏棋哥哥他……”

“咏棋是犯人,你父皇下旨说了要查办的,你搀和什么?”淑妃呵斥了一句,见咏临硬挺挺地站着,一脸不甘,唯恐他脾气上来,立即就会去闯祸,只好收敛了怒色,叹了一声,招手道,“你过来。”

咏临只好靠前些。

“咏临,你要懂道理。母亲不让你去,是有理由的。”淑妃放了梳子,抓住儿子的手,抬头打量着他,“从情理上说,你至少要见过你咏善哥哥,才好去别的地方。就算他不是太子,也还是你孪生哥哥呢,亲疏有别,他和咏棋怎么能比?”

咏临解释道,“不是不见咏善哥哥,是我见不到他。昨天他有事不再,他来了,我又睡了。现在就算我呆在这里,反正也见不到他。不如先去见见咏棋哥哥。”

“你还顶嘴!”淑妃气恼地往他身上打了一下,又道,“好,不说情理,就说国法。皇族中人,内惩院不奉圣旨不许擅入,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你冒冒失失进去,想获罪吗?傻东西,你咏善哥哥当了太子,想找他麻烦的多呢,你不帮他的忙,还想给他添乱?”

咏临无可奈何,只好坐下,宫女们送上的瓜果点心,一眼都不瞧,满心狐疑。

淑妃怕他生事,哪里也不去,留在淑妃宫里陪他,母子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天南地北地闲扯。

说了好一会,咏临又说渴。

淑妃赶紧吩咐下面准备咏临爱喝的桂花茶。

咏临道,“不要桂花茶,弄点豆腐汤过来。”

“那快,做豆腐汤上来。”

汤做上来,咏临哗啦哗啦喝了一大半。淑妃在旁边看见了直笑,“你这个胃不知道怎么长的,能装这么多东西。吃相也不改改,学学咏善,当王子要斯文点,举止有度。”

咏临嘿嘿傻笑,不一会,捂着肚子叫起来,“哎哟!肚子疼!”就要去大解。

淑妃哪会不知道他的花样,命几个太监把解手的地方团团围了起来,命道,“看好了,别让咏临殿下丢了。”

想起儿子顽皮淘气,虽然去了封地半年,竟然一点也没改,不知是好气好事好笑,正独自在房中微笑思忖,忽然外面有人进来禀报。

那是平时帮淑妃打听前面的事情的太监宗永。

淑妃召他过来问,“前面有些什么消息?”

宗永挪前一点,轻声轻气地道,“禀娘娘,谨妃娘娘的弟弟方佐名的事情发落出来了。”

“怎么发落的?”

“罚了两万两白银,还有京城边上的三百亩私地也被罚没了。”

“人呢?”

“放回家了。”

“放回家了?不是下了死牢吗?”淑妃惊讶地哦了一声,蹙起秀眉,思忖着问,“这事是谁处置的?”

“禀娘娘,是太子。”

淑妃更加惊讶,脸上没露出来,口上淡淡道,“没道理,你再去打听清楚。”

遣走了宗永,又传了一个心腹宫女过来,命她去一趟太子殿,低声提醒,“不用进去,只打听一下昨天太子都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

刚把人遣走,外面廊上忽然一阵喧哗。淑妃暗知不妙,走到门上喝问,“怎么了?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娘娘!”几个被派去看着咏临的太监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一个个鼻青脸肿,哭着磕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咏临殿下忽然动起手了!”

“人呢?”

“殿下练武的,奴才们哪里打得过啊……”

淑妃走前一步,把当头跪着的狠狠踹了一脚,竖起两道眉,“我问你人呢?”

“跑了……奴才们拦不住,侍卫们也不敢真拦,怕伤着殿下……”

不等他说完,淑妃眼睛就冒火了,怒道,“这还了得?在母亲的宫殿里面都敢动手了。来人,给我立即去内惩院,把咏临给我抓回来。他要是敢动手,叫侍卫们尽管抓,不怕伤着他!”

侍卫们轰然应是,匆匆赶去内惩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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