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太子殿弥漫着死寂般的愁惨。

丽妃从冷宫出来,守在咏棋床头,日日垂泪,竟比在冷宫时更为憔悴。

清怡实在看不下去,又劝又求,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把丽妃请到侧屋榻上躺一会儿。

自从咏棋病倒,时醒时晕,昏沉时气若游丝,偶尔脑子清明,就拼死拼活哭喊着要去见父皇,凄厉惨然,弄得这太子殿里谁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清怡亲自将丽妃安顿下,直起身来,眼前花了花,差点膝盖一软栽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也撑得辛苦,却不得不强撑,幽幽叹了口气,走到咏棋躺着的房里,召了宫女小薇来,嘱咐道:“我有事出去一会儿,妳好好看着殿下,千万不要疏忽。”

再三叮咛了几句,才出门到了殿外。

门角处远远站着一个小内侍,早等了多时,在风里冻得缩手缩脚,瞅见清怡出来,赶紧迎过去,站在墙根下哭丧着脸道:“姑奶奶,好歹早点出来,差点把人冻僵了。”

清怡压低了声音,“东西呢?”

小内侍看看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她手里,一手接过清怡递给他的一包银子,边往怀里塞,边道:“要小的说,这安魂散只是宫里寻常用药,去太医院随便找个太医,只管问他们讨就是,姑奶奶何必费这么多周章?私相授受,小的也常心惊胆跳的。”

“各殿问太医院要药,剂剂都有详实记录,这么大份量的安魂散,我要能问太医要,用得着找你?”清怡警告地横他一眼,“收了钱就走,别问东问西的。”

当下把买来的安魂散小心揣在怀里,进了太子殿。

转入房里,顿时浑身一僵。

床上空空的,只剩掀开的被褥,躺在上面的咏棋却不见了。

清怡大急,一转身,刚好瞅见宫女小薇端着茶从廊下匆匆过来,着急地问:

“殿下泥?你把他弄哪去了?”

小薇探头进房里一看,顿时脸色发白,嗫嚅道:“殿下刚刚醒了,说想喝热茶……”

清怡挥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刮子,茶杯匡当一声砸在地上,冒起一股热气。

“蠢东西!殿下要喝茶,妳没嘴吗,就不会叫别人去沏!再三叫妳看好了……”

“清怡,外头怎么了?”

忽然,丽妃的声音从隔壁房里传出来,看来是被砸茶碗的声音惊醒了。

清怡忙道:“没什么,娘娘。”

话音未落,旁边的木门咯吱一下开了,容色枯黄的丽妃走出来,扫了挨了一耳光的宫女一眼,叹道:“骂人也不看看地方,这样吆喝,把咏棋吵醒了怎么办?”说着便往咏棋房中挪脚。

清怡伸手要拦,已经来不及,丽妃目光一触到空空的床褥,顿时一愣,猛地转过头来,“咏棋呢?咏棋呢!?”几乎尖叫一般。

“娘娘,殿下他……奴婢这就去找。”

“来人!来人!给我找!把咏棋找出来!”

“殿门有人看着,都被娘娘吩咐过不许让殿下出去的。”

“快找!”偌大太子殿顿时乱起来,人人来来回回逐房逐房的搜。不到片刻,有人喊道:“殿下在这!”丽妃迈开脚疯跑过去,清怡唯恐她在雪里滑一跤,赶紧搀着一起跑。出了月牙门,一挑眼就看见咏棋躺在院后围廊尽头处,入伏在雪上,一动不动。

“咏棋!”丽妃把他翻过来,抱在怀里。那身子轻飘飘的,轻得令人心惊。他病得厉害,药里又混了安魂散,本该连坐也坐不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居然趁着房里没人,一步一步撑到这里,终究摔在雪里。

“咏棋?咏棋?二丽妃抱着他,揉他的胸口手臂,始终觉不出一点暖意,直掉眼泪,“你这傻孩子,这大冷天的你要去哪?你不要命了吗?”

咏棋微睁着眼,眸子空洞无光,嘴轻轻动了动,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丽妃却知道他要说什么,哭着骂道:“父皇,你就知道要见你父皇。见了又怎样?若能拿母亲的命换你的,母亲心甘情愿。可……可要是你照实说了,以你父皇的心xing,又怎么饶得了你?就算你父皇不要你的命,咏善若出来,他和淑妃又岂能放过你?咏棋,咏棋啊,你这是要把自己往虎口上送,你要母亲怎么答应你?你要母亲怎么办?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怎么办啊?”

清怡抹了眼泪,忍痛道:“娘娘,要哭也不能在这哭,天寒地冻,殿下这身子受不了,先回房吧。”

召来几个信得过的内侍,把咏棋和丽妃请回房中。

清怡给咏棋被雪水浸湿的衣裳换了,盖上厚被,又在被子里搁上好几个小暖笼。

闹腾了半日,再探手进去,咏棋身上总算没那么冰凉。

他瞪着眼,直直看着上空,仿佛无知无觉的废人,表情呆滞得令人心痛。

清怡再劝丽妃去睡,丽妃死活不肯,坐在咏棋床边一步也不肯挪动。

有小内侍把太医院熬好的药趁热送来,清怡出去接了,吩咐旁人不许进门,亲自把药端进房里。

黑森森的药汁用白瓷碗装着,有大半碗,热热的。清怡拿着碗在房里站住脚,看看丽妃,又看看躺在床上瘦得不成样子的咏棋,低声问:“娘娘,这药……还要放东西吗?”

丽妃看了不囧囧形的儿子一眼,悲意上涌,泪珠连坠下来,叹道:“放吧。看他这样醒着,比睡过去更难受。”抽泣一声,又凄凄道:“要是让他储了点气力,又不顾死活地闹起来,我的心也要碎了……”

清怡黯然,默默领命。

把碗搁在桌上,掏出刚买来的安魂散,打开包纸,用指甲挑了一点到药里。

咏棋本来愣愣的,等她端着药到了跟前,忽然清醒了一点似的,把头转过,直勾勾瞪着她,黑眸波光荡漾。

那目光,藏着不甘、惧怕,又有一分垂死似的悲伤哀求。

看得人心脏好像被爪子握紧了要掐碎一般难受。

清怡眼里蓄泪,勉强柔声哄道:“殿下,来,把药喝了,好把病治好。”弯下腰,把咏棋上身稍扶起一点。

碗递到唇边。

咏棋双唇早褪尽血色,白惨惨的,触着瓷碗边缘,颤得如风中落叶。

“母亲……母亲……”他竟然发出一点声息。

自从他病倒后,凡能开口说话,无一次不是力竭声嘶,要见父皇,此刻居然叫起母亲,语气颇为平静。

正在垂泪的丽妃听了,惊喜交加,赶紧过来扶了他,“咏棋、咏棋,母亲在这里,好孩子,你要什么?”

咏棋双唇颤了半日,才又断断续续道:“母亲,不要逼我喝药……母亲,求求妳……求求妳了……”双目满是哀求。

丽妃心痛道:“好孩子,母亲怎么忍心逼你?只要你迷途知返,不要再卷入咏善的是非,好好做你的皇子,母亲从今以后,什么都依你。”

咏棋听见“咏善”二字,蓦然神情大变,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吓人,身子僵了片刻,忽然后仰脖子,看着头上的黄瓦屋顶,凄厉大叫,“咏善、咏善!你回来!你回来!”

丽妃听得一阵心惊,知道他丝毫未改,上来抱住他道:“好孩子,别叫了,求你别叫了!”拿手绢捂他的嘴。

“回来!回来!不……不要……我不要喝药!我要救他!我要救我弟弟……”

清怡手忙脚乱,把碗里的药往他嘴里灌。

咏棋重病之中,连女流力气也敌不过,喘着气拼命摇头,挣扎着不肯喝,被硬灌了两口,痛苦得连连咳嗽,身子蜷成一团,哭着求道:“清怡、清怡……妳别这样逼我……”

他身子虚弱到极点,说每一个字都是骨髓里挤出来的力气,又颤又轻。

清怡脸颊满是泪水,哽咽着道:“殿下别执拗了,这样苦熬着谁受得了?你为了咏善殿下要把自己的小命送了,让娘娘怎么活?快喝了药好好睡吧。”

也顾不了上下尊卑,单膝压在床边,按着咏棋把尚温的药汁往里灌。

大口大口的**挤进喉内,咏棋瞬间窒息了般,想起咏善被自己害得陷在内惩院,不知正遭着什么罪,自己明明可以为他洗刷,却无用得连父皇一面也见不上,心里绝望如冰。

心脏猛地像炸开了一样,熔岩般烧着席卷过来,痛得全身**。

“啊!”咏棋在床上陡然翻身,惨叫一声。

混着血的药汁,吐了满床满地。

“咏棋!”

丽妃惊叫,猛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清怡赶紧扶住,“娘娘当心!”

正在此刻,何九年的声音从门外带着紧张传来,“娘娘,吴才奉旨代皇上赐参探视,已经到殿门外了!快做准备!”

吴才虽然只是个内侍,却是炎帝身边的人,奉旨过来,连丽妃也不敢怠慢,整理装束领着清怡亲自到廊下迎了,听吴才宣了口谕。

丽妃谢了恩典,站起来,命宫女上前把赏赐的长白山老参收起来。

吴才不久前奉旨来过,才两天不见,看丽妃更见憔悴,全无当初一丝风华耀目,心里惊讶感叹,儿子病了,当母亲的一日不得安生,丽妃在宫里强撑苦熬这么多年,想不到遇上这种事,荣华富贵虽在身,又有什么用?

他在宫里待久了,老练精到,心里想归想,面上却恭恭敬敬问:“不知咏棋殿下近日身子好些没有?”

丽妃摇了摇头,幽幽叹了一口气。

“皇上关心殿下,有旨,要小的必须亲眼看看殿下,好回去详报殿下情况。”

太子殿众人心里有鬼,都不想吴才靠近咏棋。

但这是旨意,谁也不能违抗,只能领了吴才进房。

清怡到了门前,低声道:“殿下刚刚服过药,才睡下。吴总管脚步轻点,别惊醒了。”

“放心,自然会小心的。”

房中整洁雅致,燃着淡淡的安息香,刚才强灌咏棋时沾了药汁血水的床单早换过全新的,地砖擦得一尘不染。

吴才跟着清怡来到床边,低头一看,心里便一跳。

怪不得丽妃花容无颜色,想不到咏棋病成这样。

气息虚弱,唇白无色。

人在厚被里,虽然看不见身子,脸和脖子却瘦得能见骨,这一消瘦,形状极美的五官更为精致,像一碰就会被损伤到似的。

一只手露在被外,五指蜷缩,关节发白,仿佛在睡梦中也痛苦不堪。

吴才惊诧片刻,小心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小的斗胆说句实话,殿下的气色,比前两日来看时更不好了,太医们怎么说?”

丽妃叹道:“太医们也拿不出个好主意,咏棋这个身子先天就不好,他们是什么猛药也不敢下的,现在开的都是温吞方子。”

清怡知道吴才是代炎帝问话的,在一旁小心地道:“药理我们娘娘也不懂,若要问详细脉案,可去太医院查,都有留档的。”

吴才道:“那是自然要查的。皇上虽在体仁宫里养病,心里没少惦记殿下,每隔三两天就命太医院把殿下的脉案送过去,亲自看过了才放心。”

沉吟了一会儿,看着床上毫无声息的咏棋,又问:“近几次来,没见殿下开过口,常这样终日睡着吗?”

丽妃和清怡心里都轻轻一震,迅速交换个眼色。

清怡道:“都是这样昏昏沉沉的,偶尔醒过来,进点饮食就躺下了。”

“哦。”

他们低声交谈,声音并不大。

咏棋却仿佛听到动静似的,冷不防地,露在被外的五指曲了曲,虚弱地轻轻挠着。

清怡不作声地往床边移了半步,身子挡住吴才视线,若无其事地假装弯腰帮咏棋掖被子,把他的手放回被里。

偏偏吴才眼尖,早就瞥见那一点点动静,奇道:“殿下醒了吗?”

“没有,大概是梦见了什么吧?”

吴才仔细去看咏棋脸色,白中带青,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却颤个不停,好像在极可怕的噩梦中竭力挣扎着。

“殿下?殿下?”吴才不由唤了两声,低声道:“殿下,小的奉旨,看您来了。”

咏棋长长的睫毛颤得更厉害,抖得连人的心都随着它一起颤栗。

吴才耐心等了好一会儿,咏棋却终究没能睁开眼睛。

丽妃心提到嗓子眼,知道药效起了,暗中松了一口气,忙道:“吴总管辛苦了,请到侧厅喝杯热茶,这里就让咏棋歇着吧,清怡妳留下来好好伺候殿下。”

吴才恭谨道:“不敢叨扰娘娘,小的还要回去覆旨。”

丽妃巴不得他快走,把他送出咏棋的卧房。

脚刚迈出房门,外面忽然一阵高昂的通传声传来,“皇上驾到!”

丽妃心神大震,转头去看吴才。吴才也是一脸惊愕,显然并不知情。

何九年小跑着赶来,气喘吁吁道:“圣驾到了,娘娘快请迎驾!”

顿时把众人惊醒过来。这时候也来不及查究怎么来得这么怏,连换正装的功夫都没有,清怡给丽妃匆匆整了整衣裳发鬓,赶紧扶着丽妃往外走。

一行人急急忙忙到了太子殿前庭,炎帝已经进了门。

炎帝这举动似乎是临时起意,连大轿也没动用,八个内侍抬着一顶里面加了瑗炉的漆金暖轿,里面铺着深山老熊皮做垫子,正小心翼翼抬进殿门里。

丽妃等人赶来迎驾。

九五之尊,病中亲来探望自己和儿子,丽妃惊喜之外,又心虚畏惧,跪迎炎帝,按礼数请安,才道:“这么冷的天,皇上怎么亲自来了?臣妾心里十分不安。”

炎帝也是病人,腿脚不便,内侍们连着毛垫子把他请下来,安坐在一个带来的大软椅上,抬着大软椅听炎帝使唤。

炎帝低头看看跪在下面的丽妃。

自从咏棋被废,丽妃关入冷宫,到今天还是第一回再见面。

同在宫中,却如隔千山,令人徒生咫尺天涯之叹。

炎帝自己也是感慨万千,轻轻叹了一声,“别跪着了,起来吧。朕过来看看咏棋,听说病得不轻。”命人把他抬到咏棋房中。

众人遵命,把他抬到咏棋房里,因为怕人多气息杂乱,不相干的人到了门外都停下了。

只丽妃、清怡、吴才,和两三个炎帝心腹的侍卫跟进来。

炎帝叫人把他移到咏棋床前,从大软椅里歪过半边身子,仔细看了看,稀稀落落的半白眉毛紧锁起来,轻声道:“这孩子身子不好,朕向来知道。可是怎至于病到这种地步?”

炎帝xing情冷淡,对儿子们很少如此流露关爱。

丽妃又感动又伤心,眼睛红了一圈,“今年风雪特别大,他禁不住,太医们都说要缓缓的养,等来年春暖花开时就能好转。有皇上洪福照拂,这孩子必有后福的。”

炎帝嘴角苦涩地掀了掀,“春暖花开,必有后福,当世之人,谁不这么盼望?”摇了摇头。

人人不明其意,敛眉低头,心上都压了一块巨石。

“一直都这么昏沉吗?”炎帝问。

“是……”

炎帝沉默片刻,又道:“看他神色,在作噩梦?”

吴才小心地道:“小的也这么想,殿下睡也睡不安稳,睫毛颤个不停,好像总想醒过来似的。”

炎帝道:“怪不得病得这样厉害,梦中都不安宁,哪里有这么多元气让他损耗。”说完,凑近了点,缓缓唤道:“咏棋,父皇来了。咏棋?”

咏棋喉咙猛地发出很轻的咕一声,像是喘不过气,又像噩梦做狠了的梦呓,放在被子里的手不知怎么一动,掉出被子,惨白惨白地垂在床边。

清怡吓得赶紧弯腰去帮他掖被。

炎帝却比她还快,把咏棋垂下无力的手握住了,低声唤他,“咏棋,父皇来了。”

咏棋似乎真能听到,睫毛剧颤。

众人看他挣扎着要醒来,各有各的心思,但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呼吸都屏住了,手心捏出一把汗。

浓密的睫毛颤了许久,好像掀开这薄薄眼脸要花尽天下间所有力气,咏棋却不肯放弃,苦苦要让自己从昏沉中醒来,不多时,眼睛尚未睁开,睫毛上却湿漉漉,沾了一层惊心动魄的泪雾。

丽妃心脏都快停了,强忍着容色,柔声道:“皇上亲自探望,臣妾代咏棋谢恩。可皇上自己龙体也欠安,臣妾不敢让皇上为了小孩子久留病人房里,再说,古来没有生病老父亲反而来探望生病儿子的。请皇上移驾正厅,臣妾侍奉茶点,才合礼制。”

炎帝柔和地打量她一眼,颔首道:“好。”

刚要命身边人抬起大软椅,手上却忽然一紧。

他本来握着咏棋的手,这时咏棋骤然五指蜷起来,反抓了他的手,那力气不大,却充满了令人心惊的决绝,仿佛小兽中了一箭后拼着命也要逃出埋伏一般。

“啊!”站再后面的清怡猛然低呼,倒抽一口凉气。

令人喘不过气的寂静中,咏棋一直剧烈颤动的睫毛终于动了动,眼脸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乌黑的,没有一点瑕疵的晶眸。

“咏棋,”炎帝看他醒了,不再下令离开,吩咐内侍把他挪得离床更近一点,露出一丝温柔,“朕看你来了。”

咏棋看着面前的父皇,不敢相信般,直勾勾瞪着炎帝,许久才看清了,一双黑眸里涌出无法形容的激动光芒,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大声说出来,喉结上下剧颤,却只发出含糊的咯咯几声。

炎帝安慰道:“别急。如果有话,只管慢慢说。”

咏棋却急得不行,勉强摇了摇头,张开嘴,双唇抖着挤出几个字,“父……父皇……咏……咏……”

他豁了xing命要见炎帝,日夜想的只是要为咏善澄清。

炎帝忽然出现,让他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受激过度,不但力气全无,连声带也嘶哑得不成样,满腔话要说,都说不出来。

拼尽全力,只能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咏棋几乎发疯,越要说出话,嗓子越是不听使唤,喉间摩擦出嘶嘶咯咯声,和上下牙撞在一起的可怕声音。

在场众人听了,都感到一股凄凉寒意。

炎帝看咏棋的样子,知道他病到这份上,确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伸出布满老筋的手,在他满是冷汗的额上抚了抚,“你病着,好好休养吧。有什么话,日后好了,垩丽妃代你转呈上来。朕就在体仁宫,其实也不远。来日方长,不要急。”

咏棋想到咏善被关在内惩院,哪有什么来日方长?

他自己曾被关在里面,自然知道内惩院是怎样一个地方。

咏善冷峻xing刚,就算做了阶下囚,也未必会俯首温顺,一旦顶撞起来,不知会怎么被人折磨。

想到这些,心如刀绞。

咏棋拼了命的颤着双唇,听见自己满腔实情,只化作众人根本听不明白的含混嘶声,又急又气,进出一轮狂咳。

好一轮才止住,肺里火烧似的疼,喉咙满是血腥味。

不知母亲在他睡时又给他下了什么药,眼看父皇终于来了,却无法为咏善澄清真相。

清怡在一旁为他擦汗,一边软语央道:“殿下,皇上都说了,有什么话以后说。你先安心休养,来日方长,不要再缠着皇上了。”

咏棋灰心绝望,眸里波光颤抖,唯恐眨一下眼,哀求地看着炎帝。

泪珠从眼眶涌出,一滴、一滴,全顺着脸颊淌下来。

五指成勾,虽然颤抖得不成样子,却仍死死抓着炎帝衣袖。

炎帝心如铁石,看到他这样子,也不禁恻然,沉默片刻,幽幽长叹一声,把手抽回来。

咏棋这丝力气是从命里挤出来的,他浑身要碎了一样,却将炎帝衣袖抓得死紧,炎帝抽了一下,居然抽不开。

炎帝皱眉,再把衣袖往外抽了抽。

仍是被咏棋紧紧抓着。

身边内侍上来帮忙,抓着咏棋手腕,扯了两三下,总算把那瘦骨嶙,峋的手扯开。

咏棋喉咙咯咯两声,头挨在枕上,目光一刻不离炎帝,满是哀伤恳求。

炎帝避过他那令人无法承受的乞求目光,把脸缓缓别到一边,轻轻摆了摆手,“回去吧,回去吧,丽妃说的对,生病的老父亲不该探望生病的儿子,病人见病人,徒增伤心罢了。”

丽妃领着众人恭送到太子殿外,在门前广场看着漆金暖轿远远去了,提到半空的一颗心,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了一点。

炎帝回到体仁宫。

吴才领着内侍们轻手轻脚把他挪回床上,伺候他躺下,试探着道:“皇上在风里走了一趟,身子也乏了。先睡一会儿?”

炎帝神色黯然,默默点头。

众人伺候得妥当了,悄悄退下,把门掩上,在外面听候传唤。

殿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炉火跳跃着红光,无声映在墙上。

炎帝人老,病体虚弱,躺在床上想睡,却一点也安宁不下去,身上一会儿阵阵发冷,转眼又觉得一阵阵发热。

冷的时候像冰雪渗出骨髓,热的时候,又像炉火都烧到五脏里。

咏棋哀求看着他的带着泪的眸子,还有那只不肯放的瘦骨嶙峋的手,在脑里抹也抹不去。

炎帝在枕上靠了半晌,终于还是躺不住,从床上坐起身,朝门外唤道:“吴才。”

吴才赶紧进来。

炎帝没立即说话,沉默着,混浊却不失睿智的眼盯着眼前的金砖地,半日,才道:“传旨,召陈炎翔。”

“是。”

“把王景桥也召来。”

“是。”

“陈炎翔直接来见我,王景桥如果到了,叫他在偏殿候着。”

陈太医接到旨意,立即到体仁宫来了。

见到了病榻上的炎帝,行礼磕头,在赐的位上坐了,等内侍们都退到殿外,才问:“皇上有事召臣?”

炎帝没看他,眸子深沉地看着远处墙角摇曳的炉火,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陈太医看他这神色,知道他有要紧的事正在思忖,也不再问,垂手坐着,默默等炎帝想好。

两个老人在华贵的宫殿内,一个躺在床上半挨枕头沉思,一个坐着默然。

头顶上连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终于,炎帝动了动唇,淡淡道:“朕今天,去看了咏棋。”

陈太医知道他下面还有话,但愣愣听着,让皇上一个人说话也不行,轻轻搭了一句,“皇上觉得怎样?”

炎帝表情有些呆滞,闭上眼睛,沉沉叹道:“丽妃慈母心肠,阎王手段,这孩子一条小命,迟早送在她手里。到那时候……咏善纵使出来,也只能徒叹造化弄人。”

他苦笑,笑中辛涩无尽。

天下人都以为皇帝最自在,谁明白皇帝的为难?

身为父亲,知道两个儿子出了不伦之事,他痛心难过,却还要装作不闻不问,不能妄动君权。

要他们分?

试验了这么多回,再大的威胁都给了,咏善就那么咬牙硬挺着,一分都不肯移,哪有半点回心转意的意思?

强行下旨,各处一方?

有什么用?把咏棋打发到千万里外,咏善登基,还不是一道旨意就召回来?

身为皇帝和父亲,炎帝不想处死咏棋,也不能处死咏棋。

若是如此,咏善这个太子岂能善罢罢休,自己这个老父亲必定被咏善恨之入骨,万一恨意不清,自己百年之后把皇位传给咏善,咏善却作践万民以泄愤,那怎么办?

更不能让淑妃动手。

咏棋假如被淑妃害了,未来的皇帝和太后必将水火不容,孝道在天下人心中何等要紧,若皇帝对亲生母亲都不尊崇孝敬,如何得万民之心?

多盼望这次藉恭无悔之死,辣手教训,可以让两个儿子生出畏惧悔恨之心,从此两厢丢下手,相安无事。

不料咏善一字不答,以不变应万变,反将一军,把炎帝逼到没有回旋余地,无端放出来等于首肯他们两人,继续关着审问又怕审出个三长两短……

唯一挽回的方法,就是等丽妃这步绝棋了。

丽妃是咏棋亲母,咏棋葬送在丽妃手里,咏善怨不得自己这个父皇,也怨不得淑妃,只能怨自己棋差一步,未能看透世情。

从此以后,天下再没有咏善的软肋。

咏善平稳登基,淑妃当太后,孪生弟弟咏临鼎力辅助,大臣们忠诚效命。

内无后宫争斗之祸,外无乱臣犯上,以咏善之能,天下会迎来又一个太平盛世。

只是……

“朕,不是个慈父啊,”炎帝唏嘘,伤感道:“朕今天看了咏棋,想起因为他不足月而体弱,又xing格柔弱,朕从未寄予重望。扪心自问,对这儿子,朕面上喜欢,心里其实从未疼爱。这条小命,说是送到丽妃手上,何尝不是朕这个父亲狠心夺了?”

顿了顿,又抬起头道:“朕被先帝选为太子,扶持登基,当了几十年皇帝,心血耗尽。如今眼看要去九泉下见先帝了,为了天下万民将来有一个比朕更好的,毫无污点的皇帝,朕自问心肠如铁,对谁都下得了手!圣人不仁,视万物如刍狗,何况只是区区儿女之情?朕绝不容咏善登基后,身后留着偌大一个随时把他毁了的隐患!”

陈太医声音极轻极缓,似一丝浮在空气中的软软的棉刺,只道:“皇上这番话金石顿挫,却藏了无尽凄伤悲凉。恕老臣斗瞻,向皇上问一句,皇上见过咏棋殿下,依然心如盘石?”

他这话击中炎帝心坎。

炎帝愣了愣,回想着道:“咏棋,今日握着朕的衣袖,一直不肯松手。朕……知道他要说什么。他xing子懦弱,今日那股刚xing,却让肤吃了一惊,毕竟,是帝王血哌……”长叹一声:心里实在难受,眼里浮上泪光。

陈太医举起衣袖,在眼角拭了拭。

炎帝看见了,低声问:“炎翔,你也觉得咏棋这孩子可怜,我这父皇太狠心,对吗?”

“皇上,可怜的不是咏棋殿下,而是太子。”陈太医拭了泪,叹道:“太子之痴情,天下罕见,如果咏棋殿下去了,太子的心就死了。从此以后,登基为帝,冷心冷面,峻毅沉着,也不过是个处理政务的木头人,纵是做出千古帝业,名垂千秋,也已经心如枯槁。老臣想起太子之苦,苦不堪言,不能不流泪啊。”

炎帝本来强忍着,听了这番话,老泪潺潺而下。

“炎翔,你这是……求情?”

陈太医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才直起上身道:“皇上御极数十年,以圣人之心待天下,实在是一代英主。众人只见皇上铲除武亲王,凌迟萧妃,下手无情,未曾明白皇上对苍生慈悲,为天下稳定,绝不允许祸患在宫廷滋生。原本皇上对两位殿下的处置,老臣极为赞同,虽然有些令人不忍,对两位殿下也有不公,但成大事者不能只顾私情,皇上所作所为,可对天地表。”

炎帝用指尖把眼角泪水抹去,伤心过后,已经恢复过来,脸上没有表情地道:“你继续往下说,把话都说出来。”

“老臣不敢欺瞒皇上,说实话,太子对皇上海一步棋的应对,还有咏棋殿下的态度,实在出老臣意料。”陈太医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道:“如此痴情,可惊天地山川,为什么就不可以令天颜震动,起恻隐之心?”

炎帝脸色骤变,沉声问:“你这是要让朕允许如此不伦之事?要让天下万民有一个痴迷自己兄长的荒唐皇帝?”

“万民要的,只是一个明君。”陈太医把头往上一抬,迎着炎帝可怕的目光,“皇上视臣为心腹,臣只能以心腹之言报答。老臣冷眼看了很久,有一句话始终不敢问皇上,今日咏棋殿下已经垂危,老臣不能不问了。”

“你问!”

“万一咏棋殿下去了,皇上怎么就敢肯定咏善殿下保得住?”

炎帝一口气喘不上来,瞪着眼道:“你说什么?你说咏善会寻死?天下……天下这么大,他身为太子,身负众望,上有双慈,下有同心的兄弟,有那么多臣子百姓,他……他会全部抛了!?朕几个儿子,他最冷静坚毅,他会如此不孝不智?”撑着身子的双手一阵虚弱地打颤。

“太子的心意,早就明明白白了,他要同生共死,不离不弃。老臣本以为,太子只是少年心xing,一时热血,顺境时山盟海誓,什么话都随口说,等受点磨砺,尝到教训,就会知道世间残忍,放弃不智的念头。这也是皇上最早的想法。”陈太医无奈叹了一口气,“但是皇上,您现在一路看来,太子的心意是少年心xing,一时热血吗?不愧是亲父子,皇上您心如盘石,太子也是一样,受尽苦楚,一丝都不动啊。”

炎帝心里一阵发凉,手上松了劲,软软倒在床上。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老臣该死!”陈太医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床前。

炎帝被他顺了几下背,呼出一口气,直瞪着前方,半日,沉声道:“炎翔,你说的是心腹之言。肤其实……看出来了……被逼到绝路,不得不低头的,是朕。咏善,他看准了朕,看准了大局,笃定肤要输这一局。朕要交付江山,找不到别人。唉,朕子嗣艰难,后妃虽多,却只有四个儿子长大囧囧,咏棋、咏临、咏升,他们都撑不起这江山。”英主暮年,也生无可奈何之叹。

陈太医心里也难过,陪着垂泪,“皇上不要伤心,往好处去想。只看这件事,就能知道太子是刚毅之主,不是会被逆境难倒的人,遇挫而勇,必能镇服天下。咏棋殿下虽然柔儒,却仁善情真,未来皇上身边有这么一个兄长,未必不是好事。”

炎帝道:“说得轻松。事涉天下之主,如今偌大乱局,怎么处置?”

陈太医毫不迟疑道:“以皇上的精明,处置这些事只是举手之劳。”

炎帝沉吟,终于,淡淡叹道:“遇上这等不知悔改的孽子,也只能如此了。王景桥在偏殿候着,你把他叫进来,朕有几件要紧事,需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办才能压住场面。”

叹息一声,脑海里瞬间一掠而过的,竟是咏棋在病上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深深看着他的,哀伤绝望的眼神。

不该去探望的。

不去看,或许,心肠就能硬到最后。

天意。

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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