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梧院一如往常地宁静,邝老夫人信佛,特特在秋梧院里辟了一间佛堂,供她每日诚心礼佛之用,邝云天踏入秋梧院时,小秋正在佛堂的门首低头抄着佛经,她抄得太专注了,以至于邝云天走近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察觉。
小秋是邝老夫人的贴身婢女,因性格温顺乖巧一直很讨老夫人喜欢,但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温顺乖巧的女孩子,一旦真正为爱陷入疯狂时,竟然什么事都做得出。
小秋,姚远与苏小莞之间的纠葛他不想过多计较,但小秋因此而在老夫人面前煽风点火,怂恿老夫人对苏小莞痛下杀手的这种行为,却是他深恶痛绝的。
毋庸置疑,他厌恶心机深沉的女子。
小秋蓦地抬起头来,在察觉到眼前站立的人正是二少爷时,先是惊愕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恭敬地敛祍为礼,轻声道:“二少爷,老夫人正在佛堂礼佛,她吩咐过,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邝云天嗯了一声继续往里走,小秋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侧身挡在他面前。
“二少爷,老夫人眼下真的不能见客。”
邝云天站定,冷冷打量面前这个清丽娟秀的女子。
“难道在这正义山庄里,我只是一名客人么?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你让开。”
小秋被他一抢白登时语塞,原本也是她情急之下,把话说差池了,如今只得强笑着解释:“奴婢不是那个意思,老夫人礼佛之时,讲究的是心灵澄静,自是不能受人惊扰,如果二少爷确有急事的话,请容奴婢先行通报可好?”
她这一番话回得也甚是得体,不卑不亢,暗含婉拒,果然不愧是邝老夫人一手**出来的人,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如封似闭的隐约锋芒。
邝云天微微一笑,笑容没有一丝温度。
“老夫人倒有闲情,不过她老人家也的确得多到佛堂拜拜佛才好,做的亏心事太多,如果不在佛祖面前祷告几句,又怎能求一个心安呢?”
小秋正色道:“二少爷,你怎么能这样说老夫人,老夫人其实是很关切你的,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邝云天性子温文尔雅,即使与邝老夫人之间闹得最僵的时候,仍不忘记保持表面上的恭顺客气,绝不会象眼前这样言语犀利当面讽刺,小秋虽然面子上不流露出来,心底却是更加嫉恨苏小莞这个丫头果然神通广大,不仅姚远跟她暧昧不清,便是向来对女人很冷淡的二少爷,一颗心也分明是向着她的。
小秋只恨当日一顿家法,却怎地没把那个狐狸精苏小莞当场打死。
“小秋,那你呢?你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谁?”邝云天反问她,目光犹如刀锋从她身上刮过,“象这种借刀杀人的事,你干起来倒是很得心应手,大有老夫人当年之风。”
小秋脸色一白,强笑道:“二少爷,你是不是对奴婢有所误会?”
邝云天冷冷一笑,负手望天。
自佛堂内却猛然传出一个低沉而凛冽的声音。
“云天,你给我进来!”
邝云天不再理会小秋,抬眼望了望暗黑阴森的佛堂,嘴角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嘲弄,举步迈进。
佛堂内焚着上好的檀香,观世音居士阖目轻愁,仿佛也正在怜悯世人愁苦无数,不得解脱,老夫人跪在佛像正中的蒲团之上,低眉垂首念念有词。
香雾在邝老夫人身周缭绕,徐徐不散,使得她整个人如同浸染在佛光之中,朦朦胧胧,宝相**。
就是这么一张状似虔诚的脸,杀起人来时却从不心慈手软。说来也是可笑,她手上沾染了那么多的鲜血,却仍然能心安理得地跪在这里,口宣佛经轻拨佛珠,仿佛厌倦了尘世间一切的杀伐喧嚣,跳脱三界,在此独求一方宁静太平。
两相对比,真真是绝大的讽刺。
邝云天嘴角边的那缕讥嘲的笑容不觉更深。
邝老夫人听闻邝云天步履走近,头也未抬,只哼了一声道:“云天,为了一个低贱的女子,你是刻意要与我作对到底了?”
邝云天身躯站得笔直,道:“老夫人,她不是一个低贱的女子,她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对我的朋友骤下杀手,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老夫人蓦然掷下手中的佛珠站起身来,大概是动作激烈了些,佛珠珠线断裂,珠子滴溜溜全滚落在了光洁的地板之上。
“放肆,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如何能和一个低三下四的婢女交朋友?这女子面带桃花,轻佻浮躁,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莫被她迷了心窍,而做出有辱正义山庄门风的事情。”
“什么是身份?什么又是正义?邝老夫人,如果是五年前,也许我还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正义,但是如今,你提起这些个字眼只会让我更加恶心!”邝云天毫不容情地反驳着邝老夫人的话,眼中的一丝悲凉愈发沉重。
邝老夫人沉声道:“你太激动了,我做这一切也是关怀你,为了你好。”
“你关怀我?你关怀我当年就不会禁止我与母亲见面,也不会赶走大哥,更不会刻意要打死我身边的人,邝老夫人,我就不明白你做出种种卑劣的事情之后,怎么还敢站在这个地方大义凛然地说是为了关切我,你的所作所为,真让我觉得身为正义山庄之人是一件莫大的耻辱!”邝云天的声音渐渐加大,言语之中夹杂了自己也不能控制的愤怒,仿佛多年积怨一朝爆发。
“住口!”邝老夫人怒火上遏,龙头拐杖直顿得地如山响。
“云天,你是怎么与我说话的,须知我到底还是你的奶奶!”
“你有把我当作孙子吗?邝老夫人!”邝云天轻蔑地笑,直气得邝老夫人身子颤抖不已。
“你和你那死去的大哥是一个德性,当年要不是你娘跪在地上苦苦求我,说你的的确确是正义山庄邝家之后,我早就把你和你大哥一起杀了!那儿轮到你今天在这里胡说八道,如今我倒是后悔了,只恨当初没有一掌毙了你!”
邝云天迎着她的目光看上去,俊秀的脸上毫无畏惧之色。
“正好我要问你这件事。”他一字一顿,牙关紧咬,“当年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偷汉子,养野种,自己觉得对不起正义山庄,于是便自刎了,怎么,这么多年了,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邝老夫人一撇嘴,恨恨地说。
“难道不是你杀死的么?还有我大哥,他又是怎么死的,你们把我母亲和大哥的尸体都弄到哪里去了?”邝云天的目光发红,双拳捏得格格作响。
“你莫要在此与我算旧帐,如果当年你大哥不死,以你的病弱之身,又如何能争得赢你大哥?”停了停,如愿地看到邝云天的脸色僵住,又缓和了声音接下去说道:“你是正义山庄唯一的后人,肩上承担了光大正义山庄领导中原武林的重责,你应该明白什么是该放手的,什么是该遗忘的,如你非要执着于一些旧事纠缠不休的话,莫怪我不念骨肉之情,亲自下手取你的性命。”
邝云天沉默半晌,眼中神色不断变化,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槐树下未完的棋局,母亲猝死的疑云,还有大哥的不知所踪,这些都是这么多年一直令他耿耿于怀的心伤,但心伤的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这一切的发生,他也远没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大哥当年的光芒,足以完全遮掩幼小病弱的自己,他永远是不起眼的邝家二少爷,终其一生,仰大哥鼻息生活。
正因为如此,当年在得知大哥并不是父亲邝修亲子之时,震惊之余,他竟有些莫名的兴奋雀跃。
回忆是一把刀,所有人性的卑劣一面均在记忆的深处无处可逃,思及当日自己的窃喜兴奋,邝云天打了个寒战,登时汗湿重衣,灵魂深处,他亦是卑劣之人,这一鲜明深刻而不能令他忽略的事实,终于让他彻底沉默。
他茫然地垂下了眼,初入秋梧院时满心的愤怒渐渐化为一汪死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然而他仍是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小莞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邝老夫人哼了声,斥道:“没出息的家伙,一个女子就能让你迷了心窍,算了吧,只要她以后不再惹事,我可以答应你饶过她。”
邝云天紧抿着唇,一声谢谢成全两字在喉间翻来滚去,却硬是强忍着没有说出口,面对强势霸道的邝老夫人,他始终无法放下心结坦然向她低头。
却又不得不低头,这真是莫大的悲哀。
邝老夫人也无甚介意,只哼了一声道:“那你还不快回去!忤在这儿做什么,还嫌气得我不够?”
邝云天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风竹院,内心思绪如潮,连带着气息便不平稳,仿佛宿疾又要发作,他忍了又忍,慢慢地走回院子,只觉得连脚步也是轻飘的,每一步落下就像踩在云端,找不到夯实的感觉。
在靠近苏小莞的房间时,他终于忍不住脑中的晕眩,伸手扶住了门把,犹豫了半晌,推开了门。
苏小莞正半靠在床上与王小丫一起翻红绳,两个女孩子玩在一起,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容轻快飞扬,充满了年轻的感染力,邝云天在门首站了一会儿,自己也没有发觉嘴角正慢慢上扬,积郁的心情也仿佛舒解了好些。
苏小莞就有这个本事,她永远是这么大大咧咧,仿佛不知人间哀愁,九环大金刀砍向她的脖子,她也只当是长了一个碗大的疤。
她是属于阳光的微笑,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点亮他生命中的黑暗。
他静静伫立了一会,贪婪地看着苏小莞的笑容,脸色虽仍苍白,笑意却从眼角悄悄滑泻,如月色下的风拂树梢,波生荷塘。
“二少爷!”王小丫率先看到他,站起身来恭敬地喊了一声。
苏小莞只朝他浅浅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接着催促道:“小丫,我们继续。”
细心的王小丫却是看出了邝云天面容的不适,惊道:“二少爷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是我马上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邝云天苦笑,他久病之下早自成医,知道自己只是一时心疾犯了,歇息片刻就好,于是摇摇头说道:“我没事,小丫,你先下去,我有几句话要对小莞说。”
王小丫也不多问,知趣地退了下去,临走时还为邝云天倒了一杯热茶,再轻手轻脚将房门带上。
苏小莞拍拍床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嘻嘻一笑道:“二少爷,我有伤在身,就恕我不能向你请安了。”
邝云天莞尔失笑。
“小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苏小莞耸耸肩,故作叹气道:“没办法,现下盯着我的人多了,再不谨慎点,我怕自己会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呢?”
她只是随口一说,邝云天却敛了笑,清澈的眼中慢慢浮上了黯然的神色,轻声:“小莞,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保护好你。”
“咳,你还说这些个干吗?也不嫌俗气!”苏小莞大度地摆了摆手,一脸的无所谓,“算起来还是你救了我一命呢,如果你不及时赶来,恐怕我会当场死在那里。”
邝云天是在浴池里收到飞刀示警才赶过去的,所以他才会去得那么匆忙,衣衫不整形容狼狈,但也正是这个报信之人的示警,才得以让他在老夫人手中及时救得苏小莞的性命。
邝云天皱眉,从怀中取出那封飞刀柬,直递到苏小莞面前。
“小莞,你看看这封信是谁写的?”
苏小莞狐疑地展开细看。
“小莞有难,速去碧梧院相救。”
字迹随意披洒,龙飞凤舞,充满了一股懒洋洋的意味,苏小莞的心咯登一跳,仿佛被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心脏。
这个字迹,这个字迹,她从前是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