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什么?”高遥粗暴地打断了他,双手的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告诉我,是谁做的?”
邝云天没有做声,目光渐渐变得悲凉一片。
“是邝修那个老匹夫对不对?”高遥目睚欲裂,喉咙里一片腥气翻涌,仿佛要呕出血来,一直以为,他只有对不是亲生的自己才会这么残忍,想不到,想不到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这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他恨自己为什么明白得这样迟,早知这样,他就算拼却全力,也要救邝云天逃出这地狱一般的牢笼。
邝云天闭着眼睛,一行热泪缓缓流淌下来。
“大哥,我不要你为我报仇,你走吧,父亲已经疯了,迟早会得到应有的报应,我已是将死之身,你实不能为了救我而落入父亲的圈套。”
自从邝云天察觉邝修要利用他来引高遥入彀的阴谋之后,他就已存了必死的心,四肢俱废的他只能选择绝食来结束他的生命。
邝云天从没奢望过高遥会来救他,甚至私心里希望高遥和苏小莞一起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自己不能享受到的生命中的种种美好,他殷切地希冀能有人代他去一一享受,尤其高遥和苏小莞,这两个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是他最爱的人。
但高遥真的来了,他枯槁的心中却又有了一丝感情的波动,这世上就算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只有他的大哥,永远都不会忘记他。
“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去看大夫!”高遥反反复复机械地说着,喉咙里象塞进了一个大核桃,说不出的酸涩难受,可怜他最疼爱的小弟,即使今天能逃出生天,未来的日子也只能在床上渡过。
他伸手就将邝云天抱在了怀中,他的身子轻得可怜,手足软垂,完全象一个没有份量的娃娃,高遥的心更痛了,哽咽着说道“是我来晚了,大哥对不起你!”
“没有,是我对不起你!”邝云天呼吸急促地说着,脸上涌现出了不正常的潮红,久病之下,他在发烧,生命在快速地燃烧透支之中。
“大哥!”邝云天象从前无数次那样,用依恋的眼神凝视着他最敬爱的大哥,“我有话要对你说,我怕我再不说的话,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他努力地想抬高自己的手,但却力不从心,高遥连忙将他的手抬起,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面颊上,让他感受自己熟悉的面容,他纵然是男儿,也不禁泪水潸然而下,缓缓打湿了邝云天冰冷的指尖。
“你一直都不知道,当年每次我看到父亲教你武功,母亲对你呵护照顾之时,我的心是多么地难过,同样是儿子,为什么我从来都得不到父母的关爱,只因为你是长子,只因为我是个药罐子吗?我真的很妒嫉你,所以当我听说你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之时,我竟然很窃喜,认为自己终于也能有得到重视的一天,奶奶说要废了你的武功,要赶你出正义山庄,父亲要我为你送去那一碗下了毒的参汤,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去了,我并不是想为自己辩解,当时我的心里竟是住了一个魔鬼,我想即使我知道那是毒药,也许我仍旧会骗你喝下。”
“可是你走了以后,我后悔了,父亲的确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到了我身上,为我治病,教我武功,甚至把正义山庄也交给了我,可是我仍旧不快乐,我怀念着从前有你照顾关怀的日子,我无时不在担心你究竟怎么样了,是活在世上,或者已是与我天人永隔,奶奶说你死了,我从来都不相信。”
“你以姚远的身份出现在正义山庄,改了容貌,甚至也笔迹都与从前迥异,起初我虽有怀疑,却还猜不到是你,直到有一天,你和小莞在月下对弈,你所走的每一步棋子,你当时的神情,我在暗处全瞧得一清二楚,很多年之前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几乎能确定那人就是你,可是我还是害怕,害怕只是自己的幻觉,所以在发觉你对小莞情有独钟之后,我故意设计了东方如意那一幕,东方如意是你们高家的东西,本来就应该物归原主,而且通过苏小莞,我更加可以试出你的身份,可谓是一举双得。”
“你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高遥嗓音嘶哑,悄悄背过身抹去了眼角的泪,“我送你去看大夫,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大哥,这一生我都活得不快乐,我想得到的东西,从来都只是幻想,我不愿失去的东西,却总是由我自己亲手断送,如今我又变成这样一个废人,死生只在顷刻之间,你不必为我再花费心力了。”邝云天苦笑,苍白的脸上是一片死生看透的淡然,“父亲在门外设置了重重守卫,我现在的样子,再加上你的毒,我们两个根本就不可能离开这里,你走吧,带着苏小莞一起离开,以后要好好待她。”
听着他这交代遗言的语气,高遥的头上青筋跳动,隐忍着喝道:“不许你再说死这个字。”他当然知道邝云天所说的是实情,凭他一个人偷偷溜进来已是很吃力,且莫说带上四肢俱废的邝云天,想要平安离开正义山庄,简直是痴人说梦。
既然离不开,那么就孤注一掷,高遥蓦地抬起了头,眼中全是豁出一切的决然,前面大厅正在举行再立盟主的盛事,无数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皆聚集在此,这是一个机会,他就算拼却一死,也要在天下武林面前揭露邝修伪君子的真面目,还自己,也还邝云天一个公道。
“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他轻轻将邝云天放在床上,为他盖好毯子,然后就一阵风地冲出了房间,邝云天在他身后焦急地呼唤,他也只当没有听见。
自己终究只是一个负累,到最后还是连累了大哥!
邝云天的心冰凉一片,可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可恨这副残破的身躯到底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泪水无声地滴落。
良久,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费力地蠕动着,用牙齿将枕头拖到一边,再将枕头旁闲置的一支火折含了出来。
这支火折正是王小丫适才进房点亮油灯所用的,用完后就忘记收去,随手放在了他的枕边,她总是这么大大咧咧地,这一点很象迷糊的苏小莞,但也正是她这一点迷糊,如今给了他自绝的机会。
咬开火折,轻轻一吹,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如同魔鬼无声的诱惑,邝云天笑了。
此生如浮云,既然再无可留恋之处,不如归去。
他费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将身子一点点挪到了床边,不过才区区一小段距离,他已经累得喘息不已大汗淋漓,最后他终于够出嘴去点燃油灯的时候,一口隐忍已久的鲜血突然狂喷而出。
休息了良久,他艰难地再把头探向前去,咬住了油灯的握手,往回一带,油灯登时倾斜,连油带火泼在了床边,火苗从垂落的床帐上缓缓往上窜,越窜越大,直到烧着了半边床帐。
火光腾腾中,邝云天再度合上了眼,神情竟是说不出的平静安详。
大厅内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座下的那一声冷哼,人人都听得清楚明白,那是极其不屑的一声哼,充满了激荡的怒气,强烈的恨意,和极端的不耻。
“邝修你这个沽名钓誉人面兽心的老匹夫,凭你丧尽天良的种种行为,居然也配妄居高位,你以为无人敢于揭发于你,你便可蒙蔽天下武林吗?”
斥责的语气夹杂着冲天怒火,字字愤慨,字字如血泪铸成。
众人皆向声音来处看去,大厅门口,一个灰衣青年昂然而立,眼神如剑般冰冷,牢牢注视着台上傲然睨视的邝修,那般悲怆凌厉的一段话,正是出自他之口。
他说完之后,纵身跃起,身形直如闪电,却是向着厅上的匾额扑去,邝修早在他一开口时就认出了他的声音,暗叫小畜生果然来了,此刻见他不对付自己却是冲着匾额而去,心念电转,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但两人相距达远,而高遥的轻功又是出了名的神鬼莫测,他只得提高声音喊道:“大伙儿快快出手拦住他!”自己也连忙起身向高遥奔去。
靠近门边的几个门派首脑人物意欲拦截,高遥手中断玉寒光闪烁,轻易便格开了跃上的众人,人在房梁上一点,如飞鸟般掠高,双手一托,已将皇上御赐的正义山庄匾额抢到了手中。
人也跟着轻飘飘地落地,双目直视众人,极轻蔑地一笑,内力运处,刻着正义山庄的匾额被他击断成数片,木屑碎片四处纷飞。
邝修心中愠怒之极,脸色却还镇定,他只估料到高遥会来救邝云天,但却没料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敢只身闯入正派聚集的场所公开挑衅。
邝修喝道:“高老大,我正义山庄与你黑风山寨无怨无仇,你今日上门挑衅却是为何?”
高遥傲然冷笑道:“我黑风山寨虽然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却也深知礼义廉耻,一向奉行非贪非恶不抢,便是抢来的钱财,也大多花费在贫苦难民与老弱病幼之人身上,那象你这等无耻匹夫,觊觎兄长之钱财,贪图兄妻之美色,杀人夺妻,事后又百般掩饰,不惜再度杀人灭口,邝修,似你这般无耻行为,那有半点配拥有这块匾额,正义山庄这四个字挂在这里,只会让你生生玷污了!”
在场中人大多都知道邝修原本与结义兄长高天齐之间的事情,他仗义收容高天齐之妻江辛,并丝毫不嫌弃对方孤寡之身,毅然娶之为妻,婚后又对妻子宠爱有加,当年在武林中还被传为一方美谈,称赞邝修有情有义,乃性情中人,但今日众人听高遥揭露当年之事,竟似还有大家所不知道的隐情,不免人人又踌蹰,不知当年真相究竟如何。
突然有一人高叫道:“咦,你不是高老大,你是正义山庄的大少爷邝山河,多年前,我曾经受过你的恩惠。”
此人认出了高遥的身份,大家再仔细一打量,果然觉得高遥的面目依稀相熟,正是当年仗剑行天下的正义山庄大少爷邝山河。
高遥目沉如水,缓缓说道:“邝山何早在五年前就被这个无耻的老匹夫杀害了,只因为他知道邝山河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乃是高天齐的遗腹骨肉!”
惊天大阴谋和盘托出,座下众人一片唏嘘哗然,不知是真是假。
邝修挥手止住众人喧哗,冷笑道:“如此荒唐不羁之言,居然也想蒙蔽天下武林,高老大,但须有我邝修在这世上一日,你的阴谋就休想得逞。”
情势又变,台下有人便大声问道:“邝山河有什么阴谋了?”
邝修脸上沉痛之色更甚,叹道:“说来只怪邝某管教不严,这个逆子确实是邝山河,只因他狼子野心,竟然妄想偷盗东方如意行其不轨之事,邝某发觉之后,便将他逐出了正义山庄,岂料他贼心不死,不仅改名换姓做了黑风山寨的大当家,更在五年之后卷土重来,潜伏在正义山庄,利用邝某次子云天对他的信任爱护,诱引云天为他再度偷盗东方如意,邝修一生勤于练武,又耽于武林盟主一职,对两个儿子管教不当,以致双双走入歧途,实乃平生之恨。”
邝修神色肃穆,一番话缓缓道来,眼中泪光闪闪,鬓间苍白的发丝在风中飞扬,整个人显得苍老憔悴,神态更是叹惋扼恨,空尘大师忍不住高喝一声佛号,叹道:“有所得必有所失,邝施主也不必太过自责,儿孙自有儿孙福,天佑善人,邝施主何须伤怀!”
“哼!”高遥怒极反笑,“若论到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本事,邝庄主可谓是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