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云天伤势平复之后,高遥将他送回了房中,邝云天望向高遥的眼神是万分复杂,喜悦愧疚伤感兼而有之,而高遥此时也完全收敛了平时嘻笑怒骂的不羁神色,偶尔与邝云天对答,话虽淡漠且不多,其中关切的意味却显而易见。
苏小莞从没见过这样内敛深沉的高遥,他仿佛忽然之间换了一个人一般,气度从容镇定,偶尔关怀的言语却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
这样有着血缘关系的兄弟俩,无论从前发生过多么不愉快的事,也始终无法扯断亲情的牵绊,患难之际,仍然不忘彼此关怀互相温暖。
他最后携手苏小莞准备离去之时,邝云天忽然叫住了他。
“大哥,我想再好好看清楚你的样子。”
高遥一顿,回首望向邝云天,此时的邝云天眼神中充满了企盼,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一直被自己护在羽翼下,用最憧憬仰慕的眼光望着他的幼弟。
那时的人,那时的事,都很单纯。
高遥叹了口气,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暖色,缓缓从面上扯下了一张精巧之极的人皮面具。
这张面具是封离尘为他特意设计的,轻巧柔薄,戴在人脸上几可乱真。
他的容颜,和邝云天有七分相似,但却不同于邝云天的俊秀清雅,大概是经历了生活太多的磨难,使他看起来有一种沉着沧桑的深沉气质,犹如贝石里磨砺而出的珍珠,暖暖自有光华。
苏小莞摒住了呼吸,看得发了呆。
她还记得在黑风山寨时,阿菱曾向她讲过高遥的故事,她说高遥是个气质优雅容颜出众的贵家公子哥,当时她十分怀疑阿菱的眼光,因为她所认识的高遥,十足就是一个无赖痞子,邋遢,慵懒,比毒蛇还要狡猾,甚至直到今日以前,她还一直这么认为。
可是现在,当高遥完全撕下他的面具时,她却动摇了,不可置信了。
高遥明明和邝云天有七八分相似,为什么她竟一直都没有发觉,难道说是高遥的流氓气质掩饰得太好,以致使她生生将一块美玉看成了顽石?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初高遥该是经历过多么惨痛的过往,才能将原来光芒万丈的自己完全掩盖,独自咽下所有的苦涩,用另一种身份,另一种脾性,笑看红尘嬉戏人生,实则内心的伤痛,也许只有在无人的夜里,才能稍稍舒发。
她忽然很为高遥难过,她虽然不知内情,却能感受到高遥内心深处怆然的无奈与无法忘怀的心伤。
苏小莞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高遥微凉的手心,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来温暖他内心的苍凉。
邝云天闭上了眼,有清亮的泪珠从眼角划过。
“你们走吧!”他慢慢开口,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是清明一片。
现实是打击过往最有效的利器,无论从前有过多少纠葛,时间不停地向前走,将所有的往事彻底湮灭,便是偶尔泛上心头的回忆,也正如午夜里的昙花一现,稍瞬便化为烟尘。
高遥攥着苏小莞的手,默默地带她在花园里穿行,一路沉默,苏小莞想来想去,仍是低声劝了他一句。
“你别想太多,过去的事,全都过去了。”
高遥偏头瞧着她月光下清秀的小脸,那张时而迷糊,时而坚定的脸上如今正竭力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一本正经地试图安慰他的难过,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小丫头,你想多了吧,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我那能时时放在心上。”他故作轻松反而安慰着苏小莞,眉目间灵动飞扬,重又恢复了昔日顽痞的神采。
那就好,苏小莞始放下心来。
“夫人如此关心为夫,倒教为夫好生惶恐。”他眨眨眼继续戏谑。
惶恐你个头啊,真是三句话离不了老本行,在土匪窝里呆久了,果然不改土匪本色。苏小莞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却又惊觉这样的高遥才是她所熟悉的高遥,她竟分外怀念与他斗嘴吵闹的悠闲时光。
高遥呵呵一笑,手落在她的肩膀上,稍稍用力,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让她脸红心跳的话。
“你这个惹祸的小丫头,新婚之夜抛下我一个人跑了,你说该怎么赔偿我的洞房花烛夜?”
呀,苏小莞急忙推开他,避过他暧昧的呼吸,满脸涨得通红,咬牙低声道:“你这个无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着这种事?”
如水的月色下,暗香悄然浮动,苏小撅着红唇生着气,娇嗔的模样看起来就象一枚诱人的大苹果,直勾引得人恨不能轻轻咬上一口,高遥忽然想起了她中**的那一夜,两人唇齿相交间那令人心醉的触感,心中一动,呼吸便乱了。
察觉到高遥呼吸的贴近,苏小莞脸更红了,正待闭了眼承受,却发觉高遥忽然停止了动作,眼睛望向了不远处,高大的身躯登时绷得紧直。
苏小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围墙边,有一个白衣身影正负手背向而立。
潇洒的身形极端之熟悉,俨然有出尘之姿,正是本应躺在床上养伤的邝云天。
苏小莞奇道:“二少爷明明不是放我们走了吗?怎么又在此处拦截?”
高遥本来情浓如水的眸子中,蓦然就罩上了九秋寒霜,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这个背影,指端关节捏得格格作响,慢慢地,一字字地说道:“他不是邝云天,他是邝修。”
高遥一开口,那个人就转过了身来,苏小莞眼前一亮,好一个老帅哥,如果他把胡子剃光了,再稍稍收敛一下深沉世故得过份的神情,活脱脱就是升级加强版的中年邝云天。
他是正义山庄庄主邝修?真难以相信那个传说中邪恶与黑暗的终结,英雄与正义的化身,居然就是眼前这么一个青松般伫立的男人。
邝修板着脸,眼中的神色冷得惊人,沉声道:“山河,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高遥亦是冷笑连连。
“托庄主的洪福,千重雪的毒药虽然厉害,但也不至于就毒死了我。”
“邝庄主,我已与正义山庄恩断义绝,请务再以昔日名字相称,邝山河早在五年之前便已死去,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黑风山寨的大当家—高遥。”
“小畜生,你还回来做什么?象你这样的野种,根本就不应该活在世上。”邝修撕下了**肃穆的面具,骂人竟是如此刻薄难听。
“邝庄主见到我回来,为何如此惊异失措大失常态,难道说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回来揭发于你么?”高遥的目光恨意浓浓,毫不退让地与他唇枪舌战。
这那里象是一对父子?言语中恨意之深,分明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苏小莞看了看一脸怒色的高遥,又看了看同样愤怒无比的邝修,彻底迷惑了。
真难以相信这两人曾经是父子俩,当年邝修甚至还对高遥寄予厚望,立他为正义山庄接班之人,苏小莞实在想不通有什么深仇大恨能一夜之间抹煞两人十几年的父子情深。
“哼,你躲到黑风寨逍遥也就罢了,只要不犯在我手上,我也不来为难你,但今日是你自己踏足正义山庄的,你就莫怪我不念昔日父子情分,取你性命。”邝修阴沉着脸,毫不掩饰自己对高遥的厌恶。
“呵呵,真是好笑,你何尝又念过父子情分了,当年你打断我的腿,又逼我喝下毒药,如果不是云天私自放了我,我今天又怎么会有命站在这里,父子情分,在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心中,可谓是一钱不值。”高遥的眼光亮得咄咄逼人,语气亦悲壮凛冽。
“好,很好,我这就送你去地下与你母亲会面。”
邝修提起了一双手掌,月光下他的脸庞如刀锋般凌厉,高遥面色变了变,低声对苏小莞说道:“你到那边花丛等我。”神情竟是异常地严肃。
“你要小心。”苏小莞叮嘱他,高遥点头,将她身子一推,顺手将那柄防身的断玉还给了她,苏小莞想推辞,但见他眼中一片焦虑,全是对自己的担忧之色,只得伸手接过。
只恍惚一失神,二人便斗到了一起。
邝修不愧有数十年内功修为,武艺精深内力卓绝,一招一式皆如虎跃龙腾,静时端凝如山,动时气势凛人。
高遥的剑术武功皆出自他所传授,又不如邝修浸淫内力年月之久,只动手百余招后便渐露下风,但他一股毅力甚是顽强,逐步缩小内力圈子,便也可慢慢支撑,苏小莞只看了片刻心里就发慌,身子探出了草丛外,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两人对战。
邝修轻轻咦了一声,道:“小畜生,没想到你五年不见,武功倒是进展不小。”
高遥抿唇不作声,眼里全是难以抑制的愤怒之色,手下却是不停。
邝修轻轻松松躲过他的一掌,叹道:“你此时的武功,在江湖上也算登峰造极了,如果你没有为云天疗伤,大概还可与我一搏,虽胜不了我,却可足保全身而退,但很可惜,你的心太软,犹顾念着手中之情,这一点心软就注定了你的失败。”
高遥沉声喝道:“要杀便杀,啰嗦什么?”
“呵呵!“邝修笑得阴森无比,“云天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五年前是,五年后也是,如果不是他,今日想要抓住你倒也是一桩难事。”
高遥眼中怒火更甚,招式渐见混乱,借着清朗的月色,连在一旁观战的苏小莞都发现了他脸上暗涌的黑色。
邝修袍袖飞舞,月色下宛如巨鸟凌空,势如奔雷的一掌穿破高遥空门直印向他胸口,高遥急速后退,躲开这掌,邝修的手掌却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不离他胸口三寸,眼见高遥应付为艰,苏小莞心急如焚,忍不住一声大叫:“高遥!”从草丛中飞步奔出,抽出剑刃就朝邝修背后扎去。
邝修背后便如生了眼睛一般,反手一抄,已将匕首卷入袖中,劲风过后,苏小莞连人带剑跌出三丈开外,闷哼了一声,摔在了地上。
得此间隙,高遥躲开了邝修迅如疾风的连掌攻击,身形一展,掠到了苏小莞身边,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小莞,你没事吧?”高遥关切地问。
苏小莞再次哀叹自己的屁股,疼得简直如同四分五裂一般,热热的仿佛有血涌出,怕高遥分心,她不敢说实话,只得哼哼唧唧地说没事。
高遥蹭了蹭她的发顶,急促地呼吸着,一张脸烫得吓人,邝修住了手,悠然说道:“高遥,你身上的千重雪发作了!”
高遥心中自然有数,自五年前中了无药可解的千重雪巨毒之后,蒙神医指点,金针治疗加上内力封锁,毒性始才得以暂时控制在体内,但也因此留下了一个致命的弱点,每逢他内力使用过度,不足以遏制毒性之时,千重雪的巨毒就会发作,然后克制毒性的内力便需更加深一层,如此辗转循环反复,如滚雪球,一生难以摆脱。
正缘于此,在黑风山寨之时,他绝少亲自动手参与抢劫,因为他每次内力使用过度,均会大病一场,与蒋行天那次打斗之后,他足足歇息了十天才有精力再去见苏小莞,当时苏小莞只觉得他消瘦得厉害,脸色也苍白,却并不知道是为了这个原因。
今日为邝云天输入内力疗伤,再加上又与邝修打斗了这么久,内力消耗太巨,千重雪的毒性竟然早不早,迟不迟,在这个万分紧要的关口发作了。
高遥微微苦笑,轻声对苏小莞说道:“小莞,你怕不怕死?”
怕,当然怕,苏小莞怕得厉害,但高遥就在她身边,她如何能对他示弱更增他挂心,于是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怯弱颤抖,答道:“有你在这里,我不怕。”
高遥深深看了她一眼,站直身子昂然说道:“邝修,苏姑娘与你我之间的纠葛无关,你要杀便杀我,莫要为难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