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灯火通明,善善推门而入。
“何小美,你在哪里呀?小美,你在哪里?”
在客厅转了一圈,仍没有发现人影,善善纳闷。
“奇怪,人不在门倒开着,肯定又是去串门了。”
善善嗔怪一声,拎着包包走进内室。越走前头,越觉得不对,快步上前,赫然发现地上躺着个人。
善善心中不妙,赶紧把那人扶正身来,只一眼,便惊慌失措,“何小美,你怎么了?妈,妈,你快醒醒,别吓我!”
120的救护车呼啸而过,善善浑浑噩噩,只感觉周遭尽是红色的亮灯、120刺耳的呼叫声、还有手忙脚乱的医护人员,一切都乱了套,天旋地转,善善好想叫它们都不要转了,不要叫了,可是连她自己都难受得紧,好像脖子被人生生扼住,呼吸困难。最后她坐在急诊室外面。
这年头做女人真不易。陈晓旭得了乳腺癌,梅艳芳得了子宫癌。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生龙活虎的何美凤,干任何事从来不会叫苦叫累的何美凤,居然会和子宫瘤扯上关系。
医生说,是平时太累烙下的病根,女人的身体本就极复杂,稍稍有点不干净,又没多注意,就很容易落下隐患。善善想起从来都跟拼命三郎似的养家糊口的何美凤,一工作起来那更是任何东西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她自己最不爱惜的身体。
善善唉声叹气,真是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呵,这下好了,她两样都占齐了。她是普通过活的升斗小民,知道进医院就似进无底洞,可这钱偏偏就得往里扔,因为人就是这般蝼蚁,当什么都跟浮萍一样抓不住的时候,留着健康才是最大的本钱,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有时也不尽是如此,还有比健康和身体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信念,那股支撑着你活在这个世上,或是教你积极对待生活的东西。它可能是一句话,可能是一样物件,也可能是一个人。对于善善而言,它就是一个人,就是何美凤,她相依为命,生她养她的母亲。虽然她一直任性,也从来不懂孝顺,任意地挥霍金钱,有时更是会嫌人啰嗦,可当困境真正来临的这一刻,她恐慌、不知所措,更有一种从心里窜上来的深深的害怕,如果她和何美凤真要天人永隔了,会怎么办?她闭了闭眼,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敢想象。
所以在所有恐惧如洪水汹涌而来,恶意地要淹没她的前刻,她硬生生地用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勇气狠狠压下它。害怕解决不了问题,她需要的是冷静还有解决的办法。她要救她的妈妈,从死神手里把她夺回来。
医生的意思是非动手术不可了,善善大概问了个数,大致要在5到8万左右,善善动作一凝,心里万分清楚家里是拿不出半分积蓄的。因为大部分的薄有资产应该都给她花的差不多了。但她这一停可不得了,医生马上就看出端倪。至于为什么医生老是被叫做吸血鬼,其实也不全是冤枉。带着有色眼光看人,有钱治病没钱抬走,人前要说好话人后要送红包,稍微担待一点,就怕这病治不好或者是拖得长久。
那医生已经开始眼高于顶地看人了,善善情急之下,脑子拼命地转,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包包里还有一张万元支票。
善善迅速掏出支票,对着医生和气地笑,“医生,我现在立刻去把手术费给交上,您能不能立即给我妈妈动手术?”
医生瞬间语气变得好商量,“叶小姐,那是当然,只要前台交了费,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
“可是,我带的钱不多,住院费啊医药费什么的可能不够,我能不能先垫上这些,然后再续交。”
“当然可以,不过余下的你别忘了补上就是。”
善善挂上得体的笑,七分客套三分感激,“那是那是,我等下就回去取。”
办好所有手续,看着何美凤被推进手术室,红灯亮起,一切归于平静。
从头至尾,善善都表现地超乎寻常的冷静,连过往的护士都讶异,根本就不像是亲人命悬一线的举态。
许久,善善才从那扇紧闭的手术大门上收回视线。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知道,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了。
从小,叶善善的妈就是个从不叫苦的女人。何小美,什么事情都一个人笑着抗住。无论是为什么从一出生善善户籍证明的父亲栏上就是空的,还是由于生活窘迫,她们不得不住在鱼龙混杂的弄巷。一个人带孩子,一个人拼命工作,何小美从来是笑着对她。即使生活对她充满不公,何小美也从来不曾抱怨。小时候善善特别爱哭,何小美总会温柔地安慰她。
“善善,哭什么呀?你看,妈妈这么困难,都没有哭。”
善善就会好奇地问,“妈妈,你很累吗?”
“是啊,好累好累。”
“好累,就应该哭啊,就像摔疼了就要哭,你为什么不哭呀?”
“不哭,妈妈不会哭,因为妈妈有善善。”
是啊,她不会流泪。这么多年,她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毫无负担地无忧无虑地成长,快乐到其实很多责任应该由她承受,而她却忘了。
何小美做会计出纳的工作,每个月千把来块钱,而善善却那么不知足,总是吵着要买这个要买那个。何小美永远是由着她,宽容地看待家里多了一堆又一堆华丽但无用的东西,宽容地任她把钱花的所剩无几,所以家里才会毫无储蓄。
她对她那么好,做足了一个母亲应该给女儿的所有的一切。可她却忍不住心酸,为什么自己可以这么混账。
川流不息的大街上,迟迟不肯落下的眼泪终于如大雨倾盆。
*****
门铃在一处豪华的别墅前响起,这是一片有名的高档住宅区。可视电话里,佣人的声音礼貌但毫无温度,“小姐,请问你找哪位?”
叶善善迟疑一夥,“找叶荣盛,你说,叶善善找他。”
“好的,你稍等。”
话机挂断,周围又安静下来,叶善善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
不一会儿,门就打开,室内灯火通明,善善仿佛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女佣吩咐她换了室内拖鞋,倒客气了不少。
叶善善拘谨,“你家夫人在吗?”
女佣头也没回地在前头领路,“不在,夫人出去会朋友了。”
叶善善没来由地心里一松。
穿过过道,来到客厅,见一中年男子坐在沙发上。他的脸刚毅威严,不苟言笑,面部因为常年紧绷显出冷硬的线条。善善每次见到他,心里就会发怵。
沙发前的茶几上静静地放着一条皮带,在善善看来却是触目惊心。
善善不敢靠太近,站在一边局促不安,“妈妈病了,要动手术,手术费不够。”
叶荣盛抬眼看了看,“要不要紧?”
男人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不带感情,善善心里钝钝的。
“不知道,医生只说马上动手术会好一些。”
“什么时候病的?”
“不知道。”
“病多久了?”
“不知道。”
善善茫然地应着,突然凌空一道闪电,只觉背上瞬间火辣辣地疼,原来是皮带狠准快地抽下来。她踉跄不稳,跌倒在毛绒地毯上,心里却不觉得痛,反而痛快淋漓。
叶荣盛的声音掩不住愤怒,“你个孽障,母亲病成这样,居然一点都不清楚!”
是啊,打得好。何小美怎么病的,什么时候病的,她是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发觉。那她都在干什么了?呵,忙着谈恋爱,忙着不劳而获,一劳永逸地钓凯子,跟二世祖花前月下,靡靡人生。
皮带一道一道地落下,丝毫不见手软。
“最近都在干什么?”
叶善善紧抿双唇,就是不开口。
这一道落下地尤为用力。
“不说,就以为我不知道了?尽跟些企业二代混!孽障,也不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平白贴上脸让别人玩。丢脸,你以为这种游戏你玩的起吗?混账,怎么就养出你这个混账!”
叶荣盛气在当头,恨不得一掌了结了她。
“玩物丧志,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善善伏在地上,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只要他开打,她就只有默默领打的份。没关系,只要能拿到手术费,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门不知何时再次打开,进来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温文尔雅,笑起来眼睛弯成月弧形,看似亲和有礼。女的长发垂肩,像个养尊处优的公主。
“魏原哥哥,你说要教我英文的,这次可不能反悔。”
那人还是笑,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两人俱是看到客厅的一幕。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魏原眼里闪过一丝讶然,转瞬就恢复平静。而且叶氏老总叶荣盛本就是业内少有的冷面煞鬼,他喜欢抽人应该也没有什么奇怪吧。
他刚想掉头上楼,那地上的女孩突然转过头来,闭着眼□□,魏原心里一惊,怎么会是她?沈少卿的前女伴,叶善善?
一瞬间有无数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魏原不动声色地开口,“婉婷,她…”
叶婉婷明显敷衍,脸色漠然,“她啊,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显然叶婉婷很不想魏原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更何况是她从小到大最厌恶的人。她好不容易有一次接触魏原的机会,可不想就这样被搅黄。
于是,她换上愉悦的神情,语气渐欢快,“魏原哥哥,别理他们了,我们上楼。”
魏原好脾气地应承,眼角仍是瞥了眼客厅。虽然婉婷貌似平静,他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屑。
皮带终于停下,叶荣盛几笔写好支票,扔过去,“从此以后,安安稳稳地过你的日子,休要再做不切实际的梦。”
善善捡起支票,蹒跚地走出来。她不知晓,昏黄路灯下,她艰难前行的身影看起来有多么瘦小可怜。可是如果她知道,有朝一日会被他看去这么多不堪,她一定会从一开始就挺起胸膛前行。因为人这辈子,最艰难的不是没有钱,不是身染重病,而是苟且地活着,却从别人眼里看到悲悯,没有尊严地活着。
“魏原哥哥,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刹那间,魏原敛去所有思绪,笑着回转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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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进行得很顺利,病房内何小美安静地睡着。医生说麻醉药一过,就会自然转醒。
善善娴静地削苹果,皮拉得很长,居然没有断。病房旁的台子上放着一个保温瓶,里面温着鸡汤。
宾果,整整一条苹果皮下来,没有断!
据说,成功地削成一个苹果,送给对方吃,那个人就可以幸福安康。
善善轻柔一笑。
病床上的人眼皮微动,似悠悠转醒。一瞬间,善善眼里绽放大朵大朵的笑意,“小美,你一觉睡了这么久,吓死我了!”
何美凤一睁眼就看见搞怪的善善,吃力地微扯嘴角。
善善语渐低缓渐温柔,“我煲了鸡汤,跟隔壁刘阿姨偷学的,味道一定一模一样。”
何美凤虚弱道,“真的吗,那刘西施可是小气得紧,她会教你?”
善善狡黠地眨眨眼,“所以喽,送了她好大一盒蚕丝蛋白眼膜。”
呵呵,两母女都笑起来。
善善的身体前倾,不自觉露出雪白后颈上一道紫红。
那伤口太过熟悉,让何美凤眼前一刺。
瞬间一切清明,她的眼神跟着黯淡,“他又打你了?”
善善眼光微闪,继而温柔地替她将额前的一缕发别向脑后。
“没事,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愿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