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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里的烛光很昏暗。但姑妈还是在那幽暗中看到了那双眼睛,那眼睛已并不年轻,但却充满着一种让人不解的魅力。一个男人。他在稍远的地方跪在木凳前。姑妈有点怕那眼睛。她觉得这样长久地被一双眼睛追随无论如何是可怕的,而且是在这神圣而又神秘的地方。姑妈总是深埋着头。深埋着她被遗弃的满心忧伤。她是刚刚经历过生之创痛的那个女人。在那样的时代,她已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在生之漫漫而遥远的路途上,她已是再没有希望可以企盼。她只想听从母亲的教诲,从此把身与心都交付那天上的主。她喜欢这个教堂里的宁静。烛光。琴声与歌声。那是来自天上的声音,那声音绕梁三日,缠缠绕绕,姑妈也就自觉她自己到了一个无苦痛无干扰无眼泪也无抑郁的地方。
现实是她从二十岁的时候就将开始守住贞姐,又独守空房。
家族中姐妹兄嫂们的笑声她参不进去。
其实姑妈是苦到了极致才有了这关于主的念想。一个这样的女人她怎么还有可能被另一个男人再度去爱呢?
飘飘渺渺的路。
当她把童贞交付给了一个男人。姑妈的往事是不堪回首的。伤痛到肺腑。具实严格说,姑妈的这第一次婚姻也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爱情。她只是以方圆几十里地那首屈一指的闭月羞花之貌,懵懵懂懂地坐进了那个娶亲的花轿。不是姑妈的需要。姑妈没有选择的任何的可能性。姑妈只是个十八岁漂亮的大户人家的女儿,而这个大户人家已经家道中衰了,已经破落了,他们是想要通过姑妈而攀附上这一带最殷实的地主,以重振肖家的往日声威。姑妈算什么。姑妈在此姻缘中并不重要,她不过是一个工具或手段而已。结婚前姑妈并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她也并不知那男人是鸡是狗,但不论是鸡是狗也要去嫁。她认定的是一条千古不改的听之任之的命和理。她只梦想着能继续过她肖家大小姐的生活。一个美丽的少奶奶就这样进了洞房。姑妈想也没想到她所嫁的这个读书人是有着开明思想的伟大知识分子。他们在相见的那一个瞬间从命于婚姻了。姑妈在明亮的烛光下看到了那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姑妈觉出了她的心怦然而动。她甚至即刻就爱上了那个北平学生,她要以身相许要终身相随从此有了依靠有了幸福而和美的生活。一种将永不枯竭的爱意油然而生。红烛便熄火了。在花团锦簇之间。一声声地撕裂。隐忍着。血流如注。一切都安排好了。当有了贞姐,那个男人就上路了。
他要去北平寻更多的学问,糟糠之妻的情爱没有新的内容,那学生终于厌倦。洞房花烛夜只是一个瞬间的记忆。他尽管也很动心也很投入但他依然是走了。残存着些微的留恋。一步一回头。泪水盈于眼眶之中。想着不久会回来。
但再没有回来。北平到底是北平。识文断字的女学生到底是识文断字的女学生。自由的思想到底是自由的思想。于是,那北平的大知识分子从自己做起。为了追随先进的思潮,他寄回家来——纸休书。其实按照当时的风俗他完全可以不离婚。但他不愿做那种不彻底的革命者。他怀了负疚。他知他内心其实并不恨这个无辜的裹着小脚的不识字的乡下女孩子,而只是仇恨那个封建婚姻的传统。他休掉姑妈只是为了休掉纠缠于他的那个封建婚姻制度。他想一个先锋斗士所追求的应是先锋的自由与爱情。于是可怜的姑妈不仅成了家族利益联姻的牺牲品,而且成了北平学生要反封建反传统的牺牲品。
懵懵懂懂地去而又凄凄惶惶地回。
有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姑妈自惭形秽以致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她觉得二十岁上活起来已很没有意思了,所以她带起贞姐来也是马马虎虎的。于是就在这马马虎虎之间,她肃穆走进这座乡村的教堂。她听到了天堂里的声音,并在那声音中,在烛光下在很多很多的人中间,找到了那双深沉的眼睛。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人一直用眼睛说话。
那人并不知姑妈为谁,更不了解姑妈的那段离异史,他只是觉得这个年轻的小妇人很美。姑妈不再梳姑娘的头。她尽管只有二十岁但已成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女人。
姑妈感觉着。那日光很热烈。然后是惶惑。然后又是沉着。再由沉着而坚定。即是说,当那男人在教堂幽暗的烛光下越来越深地看清了姑妈的脸上所透露出的那一层悲伤,绝望和忧郁之后,他便也就不再犹豫了。他觉得他怜爱她。怜爱这个茫然无措的女人。他觉得不管这年轻的女人有什么样的伤心什么样的历史,他都应把她看管起来保护起来。他凝视着姑妈的目光几乎是在说:我不会再离开你。
姑妈更加地茫然无措。
她跪在木凳的后边,更深地埋住头,逃避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害怕已经发生的一切。全部的一切。她已听不见神灵的话。听不见天堂里的歌声。但是,她却越来越勤地到这座小教堂中来。
姑妈裹着一条暗色的围巾。
围巾下只露出了那一对黑而忧伤的眼睛。
她的脸因郁结着伤心的往事而显得更加苍白而充满了魅力。女人的魅力。
姑妈已不是姑娘而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有时候女人的魅力是超越姑娘的。
姑妈以少有的美丽而忧郁的女人的魅力来去匆匆地无声出没于小教堂。
一切那样开始着,进行着。
只要进行,事情就总会有个结果。
姑妈无心再一次经历情感的失败。她又拔解不脱。她想念渴慕那双眼睛,如果哪一次她感受不到那目光如箭般的直刺,她就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失了什么。
这其实才是那个封建时代中真正进步的事物。这是只有在开明的基督教堂的烛光下才可能发生的恋爱。
但姑妈一点也不知她是在恋爱了。她只是一味地外表安静地跪在那里,听牧师讲道,并感受那目光。幸福的时候没有疼痛也不瑟瑟发抖。她只为频繁地不顾路途遥远而赴那简陋的教堂。一个男人的目光的等待。姑妈甚至认为她每一次去,都是为了她不能使那双眼睛失望。她用裹过而又放开的脚,走很远的乡村的土路。那路蜿蜒崎岖坎坷不平但姑妈始终坚持。没有力量能够阻挡爱和等待。没有力量。爱是超越了一切力量的力量,在那一段时间里,姑妈就是握有了那力量。
那眼睛诱她走向神圣的祭坛。
她要去那里寻她曾失落的东西。
生命中的。
她甚至不管是不是有结果。
哪怕没有结果。
她只要走进教堂的时候被那目光所灼烤所照耀。
她只要在她离开的时候感受到那目光中所包含的真情和留恋。
这样很久。
很久很久。
姑妈那时候并不懂什么叫爱和被爱。她只是在那阳光般的目光下穿来穿去,享受着无言的关切与温暖。
姑妈病了,躺了很久,于是与教堂久违。
她独自一人待在厢房的土炕上,方才知道她已离不开那目光那男人。她极想知道那男人究竟是哪乡的哪镇的,他究竟是谁,他何以要这么看着她。她为此而满心迷惑又同时满心激动。她在这朦胧的感知中好像已看清了什么又弄懂了什么。但是连她自己也不想把这看清的东西说明白,她因循着,期待着并麻醉着自己。
然后在一个午后,她拖着病弱的身子,重新踏上了那条路。路两旁是白杨树,挺拔入天。遍地是青绿的庄稼。玉米和高粱。青纱帐。她走啊走啊直到黄昏。她跪了下去。她祈祷。她竟没有找到那盼望已久的目光。
她落落寡欢,星夜返回。
她走出教堂不远以后,突然间觉得她身后的那影子被人拽住了。
——谁?
姑妈停住了脚步。
她无法前行。
是谁呢?
她被灼烤。
在那样的一个时辰一个夜晚。
她突然间扭转了身子就投入到了那温暖的怀抱中。
那么盼望已久的那么期待的。
他们混入了大自然中。
他们成为了大自然中的一部分。
路两旁,依旧是被夜风吹动不停地摇曳的玉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