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去。
坐吧。她们说。她们整齐坐在那里像在审问一个罪犯。两年来是我一个人带孩子。他连一块尿片也没有洗过。不信你们问问他。生过女儿之后我发高烧，他指责我为了什么要生病？输着液。用酒精擦拭。冰袋。你为什么要生病？你们说我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憔悴为什么骨瘦如柴？
我问她们问那些煞有介事的街道代表。居然她们可以来裁决我个人的事，她们把他弃我和女儿而去竟判断成是正确的。世界永不属于无辜者。几个回合之后，我叫来了我们单位的领导，签字画押，决意永不反悔地同他分手了。
他日后才觉出了对我和我女儿的不好。
他寄来信。他说你是无辜者。他说他当时如果再老一点，就绝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他说他始终爱着我们。他常常在外国电影中看到像我的人，那时候他就会伤心想念着我。信写得像情书。那么厚厚的一摞。他说，来信好吗？请求你。
我没有回信也再没有去见过他。
我弄不懂的是什么叫爱什么堪称爱。他爱吗？他真的爱我们？一个朋友说他曾经看到过他给我打电话，远在千里之外，他激动颤抖，放下听筒后他哭了。那朋友说他那么爱，爱得叫人感动。
是啊什么才叫作爱呢？离婚以后又一个朋友来看我。他想安慰我，我没有叫他把这个话题说下去。女儿在我的膝下转来转去。我给那远道而来的朋友做饭吃。我在厨房里炒菜。他突然走进来，就站在我身边，看着我。锅里的油滋啦滋啦地响。我说快出去，油烟很呛。他不肯走。为什么？我抬起头抬起眼睛看他。他迟疑了——刻，但他终了还是说了，我不明白你丈夫为什么要和你离婚？
他后悔了。我随口说了这四个字但我发现我不该说。可能是不爱。我重新说原因，但很可能还是不对。他和很多的同学、朋友不是都口口声声说他怎样怎样地爱我们吗？可是，爱，又为什么不付出不给予不洗尿片也不承担抚养的义务呢？什么叫作爱？
各式各样的。不尽义务的。只要动一动心动一动嘴的。也是爱。
而爱之于我是什么？是要费心操劳，要洗衣做饭，要去医院要惦记牵挂，要管理一切。爱怎么能仅仅是思念呢？爱太形而上太奢侈了。爱怎么能不是代价呢？小姑娘一天天长大。我不说思念，但没有人会相信我不爱。
他决心到另——个城市去，从此远离我们。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想同他做朋友。他走的时候来找我。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大房间里。我们沉默。他走过来亲吻我。我哭了我推开他。他说最后一次好吗？他说分手的选择很可能是错误的，但你知道我，我至死也不会认错并改错。他说原谅我，行吗？他说再让我最后一次抱住你，抱紧你。我哭着。我退却着。我抵挡着我曾经那么熟悉的身体。不！为什么？你不该这样！你说你爱我可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离开他的时候，黄昏都还没有到来。
没有。最终没有。尽管伤痛尽管泪流满面我最终还是逃离了他。我已不是你的妻子永远不是。你不要再逼我，否则我会恨你的。
我宽恕了他。
我从没有讲过他的坏话。他也是。我们都觉得不该那样。
他走了远走他乡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
有信。
一次，在刚刚从不远的一个城市回家以后，弟弟交给我一封信。弟弟说是他来的我认识那字体。那字体多可怕。我放下书包拆开那信，那信竟是从我刚刚回来的那个城市发来的，他也在那里，还在那里，他写了他所住的详细的地址，他要我带着女儿去看他。
——我们已经离婚了呀？
——可以理解。
——还要带着女儿。
——其实女儿并不重要他只是想见你。
就是说我们曾共同待在一个城市里几天。我做我的他做他的我们没有相遇。我没有想到他，不可能；而他却想念着我，否则就不会写来这样的信。
弟弟在问你是不是去。
我轻轻地把那信撕碎了。撕碎了是为了不再看，也是为了再不会有任何详细的地址再来困扰我。
——你那么残酷那么不动声色。
弟弟和弟媳张大眼睛，对我的举动不解。
然后我拿起书包走出了家。我把碎的纸片扔到了空气中。详细的地址随风飘荡，可能还有思念。但那怎么可能呢？我没有回过他一次信没有赴过他一次约。他可能对我痛恨之极他可能认为这惩罚过于严厉了。有朋友来说情。他们说，难道连同学也不再做？其实已无所谓，他之于我已是他人，我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他了，但是，我竟对所有来说情的人吼叫。我说我请你们出去。我不愿再提到他。对我来说他已死了消失了不存在了，我请你们尊重我和我的女儿。
我知道其实离婚的过错不在他不是他也会是别人那是命定而那个第一个到来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他可能也是无辜的是出于无奈他不幸被卷入我们家族命运的旋涡中他做了那个负心的人被他人怨恨和诅咒他其实是冤枉的。
终于办完了离婚的手续。
那个黄昏，我拉扯着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的两岁的女儿回到了父母的家。几个月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我要轮番被街道大娘审问的情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可能有所猜测但是他们从来不问。
然后我坐在他们的对面。
我想轻描淡写，但是我哭了。
——我想说得很简单。也不希望你们再问。就是这么回事。一切都完了。结束了。我带着她，回家来。今后我想和你们一道生活。我爱她也爱你们。这就是全部了。行吗？
然后我和妈妈默默做那顿晚饭。
他们无言。
那是个从黄昏到夜晚的时辰。
我不知他们的心情也不想知道。
我连我自己的也不知道。
我们彼此沉默。
不再有眼泪。
他们可能如释重负他们可能认为这样也好。
这样过着如常的日子，直到有个下午，母亲问起我。
——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你女儿，她才两岁。
——为什么不？我要她都知道。从小就知道。
我不想骗她。那毫无意义。她应当习惯并清楚是在这样的现实中生活。
——那天你不在，她突然对我和你爸爸说，我妈妈和我爸爸离婚了。我爸爸不要我们了。以后我们和外公外婆在一起。你爸爸听了这些都哭了。他难过了很长时间，为什么要告诉孩子？
——总之是迟早的。妈你相信我这样没有错。这样只会对她好。
一个朋友说逆境中你的女儿可能会有出息。那个朋友是以身论道，他在事业上曾经很辉煌。他是母亲带大的。他父亲从小弃他们而去，他没有父亲，并不原谅他。
妈不再坚持。
——你爸爸说，你们肖家的女人命太苦。
——我们肖家？
——你姑妈和你小姑都离过婚。
母亲的话像在我心中骤然旋过的一阵阴冷的风。我不幸又踩上父亲姊妹的脚印，这历史的宿命只有父亲能感知。他道出了那残酷和那恐怖。阴森森的。我不想那么联系着去想。我不想知道别人的历史。但父亲还是说出了家族这两个字。有了这两个字，慢慢地，我才懂了血，在人的生命的进程中，究竟有多么重要。那血。从此我心中总是掠过金戈铁马。掠过那厮杀那滚滚而来的一路烟尘。进而我想，清朝的格格又有几个好结局呢？从此祖先的故事像一个谜，悬在我随手可触的那个头顶的空间中。
那以后我觉得父亲就像一个伟大的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