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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怎么会摆不脱那个命呢?
自从奶奶作出来决不再给小姑裹脚的决定以后,小姑就走上了一条与姑妈全然不同的道路。如果说姑妈的不幸是历史的不幸的话,那么小姑所能够选择的那另一条道路,为什么也摆不脱那个历史的安排呢?
第一次见到小姑的时候,她已经40岁了。她来到我们家以后,一直郁郁寡欢,不怎么讲话。她长久沉默着,全家人的心情都很沮丧。这就是我的小姑,她相貌很端庄,而又凄苦,她脸上的线条过于硬了。那是那种看上去说不清的女人。她的心思很深故事也很长。
她从不对我表现出亲热。她永远冷冰冰的寡淡使我从小就对她敬而远之。
小姑在父亲的带领下,中学没有毕业就参了军并且入了党。奶奶原指望这样她就必定同姑妈的命运不同。她识了字有了事业便再不会是姑妈那种受人摆布的女人了。
小姑于是得以跟着父亲在革命的大熔炉里锤炼。她行军时被敌人追击往大河里跳过。奶奶总是泪流满面地提到小姑的这一段光荣历史。奶奶说她尽管心疼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奶奶还说她喜欢她的一个女儿成了一个女兵。小姑是战士,是女军人。但无论如何我不能从小姑的脸上看出她当年的英姿勃勃青春焕发。或许小姑是从没有过那种英武的。她一向内向,性情也一直很古怪。她总是落落寡合几乎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太大的乐趣,甚至当母亲在文工团里开始同父亲谈恋爱时,小姑对母亲对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也没有过应有的亲近。这或者可以看成是尽管小姑投身了革命,但她仍是未改那破落贵族大小姐的坏脾气。她孤高自傲孤芳自赏,直到她像女皇王冠上的那颗闪亮的钻石般,被李摘取。
李高高大大。
我未见到过李,李的高大是由他的三个挨肩的儿子来证明的。他们分别是刚、锋和仨儿。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身高都超过了一米八十。他们是一群挺挺拔拔的男子汉。
小姑的孤僻和抑郁使她显得格外深沉。她参加革命早又天性不活泼,所以她从不跟妈妈她们这些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们说笑。她喜欢独自一人待在房中。她于是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纱,这纱撩拨着高高大大的李。
妈妈是在她的那座家乡的城市被解放的前夕,加入了文工团的。她自那时起认识了小姑,但若不是因为有爸爸的这一层关系,她是绝不肯喜欢小姑这个人的。妈出身于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家中,父母都是有名的医生。烂烂漫漫地长大的妈,弄不清小姑何以要那么冷若冰霜。
——为什么她难得一笑?
——她难道有什么难言的苦痛隐忍的创伤吗?
爸爸说没有。
结果终于有一天小姑来找爸。爸那时已是文工团的团长,所以小姑很有礼貌地敲门。她可能看见爸在伏案写着什么,所以她说,哥,一点儿事。
爸作为哥作为小姑的保护人把身体朝向小姑。爸放下了手中的笔。
——什么?
——李。
——李怎么?
——李要同我结婚了。
小姑说过之后就走出了爸的屋。她连谈她的婚姻大事都这样少言寡语。
李?于是爸才开始认真想到李。想到李的人品、才华、性情和身世。但无论怎么想。爸知道小姑肯定是在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且已答应了李的求婚之后才对爸讲的。小姑虽少言寡语但大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她当然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婚姻。爸也认为这无可厚非。
李其实是一位大人物。李比爸和小姑参加革命的年头都早,李是爸爸他们那个部队的政治部主任。他所以常来文工团。他熟悉文工团里的每一个人。李并不怎么懂文艺但李懂文艺的思想。李以他的资格同文工团员们聊天儿,谁也不会想到李最终会选择了小姑,因他同小姑谈得最少。可能也是那种所谓的心照不宣吧。他们一度也是只用眼睛沟通,直到,有一天他们已觉出了彼此肝胆相照。
爸爸并不具有选择的权利。李和小姑都是共产党员,李又是更高一层的党的干部,爸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爸觉得他并不十分喜欢李。小姑跟了李便是从艺术中全然被卷入到了政治中,今后的荣与枯,都要看李的政治前途,甚至,连艺术的最终的退身之处也都不会有了。爸想小姑的事就此了之了。
李是大官又高高大大像一块巨石可供抑郁的小姑依靠。李又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共产党已坐了天下,小姑的命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加之李确实深深眷恋着小姑,他出生入死二十几年他已经累了,疲惫了他需要有一个小姑这样的女人守着他。
爸爸什么也没说。
婚礼以最快的速度举行。
喝酒。
小姑仍留在文工团里但是她已经不怎么上台演出了。她更是很少下部队。小姑事实上是开始了一种被养在文工团中的官太太的生活,而这种生活事实上又是同她过去的那种破落贵族大小姐的情绪相吻合的。还是那种众人之上的架势,而且是更加地凡人不理,甚至连同爸爸和爸爸的天真烂漫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的母亲都很少讲话。
小姑的婚姻可说是光宗耀祖了是矫正过来了姑妈为这个家族丢下的脸面。于是爷爷奶奶特别是爷爷简直骄傲得无与伦比。爷爷腰板也挺直了说话的口气也老太爷般地大了起来。那一年小姑带着李第一次回老家的时候,爷爷带着全家人远接高迎。那辆绿色的破旧的军用吉普车扬着一路烟尘,将我们肖家的风光出尽。
全庄的人都跑来看。
爷爷满脸放光,爷爷觉得他的面子太过得去了好像衣锦还乡的不是小姑而是他自己。
他瞅着奶奶变着花样儿地给小姑和李做好吃的。他气宇轩昂地坐进李的车在庄子里巡回。在整个的省亲的过程中,小姑不动声色。她天性不善张扬但就在她的不动声色之中,却浸透了她的骄矜、虚荣、高贵和无以言说的幸福感。而爷爷尽管内心大喜但却也十分得体。爷爷从不做不得体失身份的事这也是因他是个死要面子的读书人。他甚至不怎么同李讲话,即或讲话也是不卑不亢不失长辈的尊严。他只是常愿意一个人到当街去转转,喜欢在人前走过,表现出那种不再是虚无的目空一切,并由此感受到内心的真正的满足。也许还包含了某种为被休弃的姑妈雪耻的意思,他不信他的儿女们就那么无能。他偏要同命运抗一抗。而天之降李,简直就是扭转了乾坤,所以,李一直是那个使我们的家族在那一时期变得光亮起来的辉煌人物。
保持冷静的倒一直是奶奶。
奶奶总是在别人头脑发热的时候提醒他们:乐极生悲,物极必反。
但人的头脑一旦发热,又有谁能信奉这个道理呢?
于是,奶奶总是事后被人们发现是伟大的,是一个预言家。
小姑和李的婚姻是很幸福的。或者说可能是很幸福的。小姑开始生孩子。奋力地生,她在短短的几年里竟然就一气生下了三个儿子。这就是我的三个表哥。小姑很喜欢他们但毕竟是有了些遗憾。小姑觉得她需要一个女孩,不然她连个能同她做伴说话的贴心人也没有。有李在身边的时候当然小姑的遗憾并不强烈。她日夜看着孩子们绕膝咿呀学语也备感幸福。而且她不必有带孩子的烦恼诸如喂奶洗尿片的那一类劳务。李的职务使李的家庭一进城后就不仅可以使用警卫员而且可以使用保姆。保姆带着三个孩子住在套间中的另一个屋子里。小姑只是愿意了才去那间屋子和孩子们待一阵。小姑这样的生活不仅是继续着的贵族少奶奶的生活,而且简直同西方的阔太太的生活所差无几。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小姑适于这种生活所以她的自我状态一直良好。后来小姑又随了李,回到部队并随军南下。南下是为了解放全中国。南下的大军走一处就留下一批干部,这样李就在南下途中留在了当时贫瘠无比的河南境内,做行署专员。在党的政策方针下将旧地改造成新中国的一片红色国土。李为着这样的一份灿烂的理想脱掉了军装。他结束了二十年来颠沛流离的戎马生涯在异地驻扎了下来。小姑便也随李到此。小姑的工作被安排在行署的一个机要部门内,但是她依然很少去上班。她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安排照顾好行署专员的日常生活,小姑乐得待在家里。家里照样有勤务员,尽管河南是一块贫瘠之地,逃荒者漫山遍野,可小姑的家里仍然是另一重天地。
他们这样过着。
他们这样过着直到很快就到来的那个决定了今后几十年命运的严肃时刻……
什么叫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