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山,层峦叠嶂,沟壑纵横,辽帝耶律贤的行帐坐落在向阳的山坡上,随行官署及宫卫、宿卫的帐篷密布其左右,一队队持刀侍卫在御帐前后巡弋防守。
太阳西沉,暮色四合,太师耶律福新伫立在御车前,仰头看着车盖帷幔四周被山风吹得“呼啦啦”翻飞的旒苏,心,也随之振颤疼痛。
天就要黑了,煌还没把皇后接来,陛下已询问多次,可他知道,一百多里的山路,就算双马轮换,当天来回也很不容易。
“陛下有旨,请太师、太保、北南枢密使进帐!”
就在他翘首眺望山道,期待耶律煌带着皇后出现时,御帐门口传来内谒者的呼唤。
心头闪过不祥之念,他急匆匆走向御帐,见神情焦虑的太保耶律沙、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北院枢密使石昉如他一般疾步走来。
御帐内充斥着汤药的味道。外殿,太医和汤药局的小底们安静而有序地忙碌着;内殿,面色焦黄的耶律贤躺在床上,看到他们进来,便示意琴花等侍寝小底将他扶起,靠坐在床头。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人跪地,按每日朝见的礼仪向他行礼。
“万岁?谁能万岁?”耶律贤嘴角微扬,露出讥讽的笑容,声音虚弱,却吐词清晰地说:“都起来,朕有话要说。”
“谢陛下!”众人起身,在小底们为他们在御榻边设置的座位上坐下。
“朕在位十三年,承蒙各位爱卿相佐,社稷稳固,未失寸土……”一阵急促的喘息后,他继续道:“此番病痛,不似以往,朕自觉天寿已尽……”
“陛下病体如常,不会的!”福新难忍悲痛地打断他的话。
耶律斜轸神色黯然地离开座位,跪伏地上,含泪祈祷:“天佑吾皇!”
“陛下年庚正旺,社稷江山尚待吾主整饬啊!”室昉的声音充满哀伤。
“不必安慰朕,卿等听旨!”耶律贤看着面前四张熟悉而哀戚的脸,眼睛有点发黑,但仍振了振精神,说:“朕之后,太子隆绪继位,斜轸速去召回辽兴军节度使韩德让与你共为顾命大臣入朝辅佐新君;其他诸臣,须戮力同心稳定江山;皇后睿智贤达,凡军国大事,听皇后命!”
“臣,遵旨!”耶律斜轸跪地授命。
“吾皇所诏,臣等谨记在心,且请陛下宽心养病,莫要忧虑才是。”三朝老将耶律沙含泪奉劝。
耶律贤没能回答,那番话是他提着气说的,话才说完他已是气喘连连,等呼吸稍稳后,又问福新:“朕要煌去接皇后,可有去?”
“有,估计此刻正在赶来的路上。”
“好!”耶律贤的目光凝着帐帷,仿佛期待着帷幕开启,走出他心中思念的那个人,口中喃喃地说:“但愿,还能见一面!”
****************************
黑夜深沉,慷慨的月光在山林中投下氤氲的银辉,大地仿佛被一层白纱覆盖,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震碎了满山的寂静。
萧燕燕不停地催促着坐骑,恨不能一步赶到焦山,耶律煌和雷光紧伴她左右,石兰与萧补里及其他宫卫则跟在后面,与他们保持着一个马身的距离。
上路后与耶律煌的简短交谈,已让燕燕知道祥古山畋猎本来一切顺利,可数日前耶律贤忽感头痛欲呕,恶寒身痛。太医当即为他诊治,但药石俱下却未见改善,只得提前起驾返回捺钵。未料,才行至焦山,他的病情恶化,无法支撑,只能让御帐就地安营,并派煌来接她。
他要她赶去焦山,毫无疑问是想见她,可是,他为何这么急着见她?
难道他的病很重?重到什么程度?这些问题她不敢问,也不敢想,宁愿认为这是他太过思念她的原因,如此,她的心情会好一些,握缰绳的手会更稳一些。
忽然,前头传来马蹄声,随即见两人骑马奔来。
“韩隐!”
认出其中一人是她少年时就认识的好友耶律斜轸时,燕燕喊着他的小名。
“皇后陛下?!”
耶律斜轸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勒住全速奔跑的坐骑,翻身下马跑过来,且喜且忧地说:“吾皇陛下正盼着皇后啊!”
“我正要去见他。”燕燕也勒住马,但并未下马,“夜深了,你如此匆忙要去哪儿?”
“奉旨传召韩二郎。”
燕燕心头一凉,隐约意识到耶律贤在做后事安排,不由一阵惊慌,问他:“贤宁……”随即又说,“算了,你快去吧,我也得赶路!”
说完双膝一夹马腹,往前驰去。
终于,行帐出现在前方,进入营区,顾不上与迎候她多时的福新等人寒暄,也无暇理会向她行礼拜安的大臣宫女们,她骑着马直奔御帐。
御帐内,耶律贤躺在床上大张着双眼瞪着帷幔,他清楚地感到死亡的接近,因此他不敢闭上眼,生怕一闭上就再也不能张开,而他,在见她最后一面之前,绝不能闭上眼睛!
不能闭上眼睛!不能!
他,以无比的威严与认真无声地发出命令。然而,生命是无情的,纵使皇帝的圣谕,有时也会失去力量,就如此刻,他一再命令自己张开眼睛保持清醒,但流失的生命仍将他拖入了阒暗无声的世界。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好象是一辈子,忽然,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穿过灵魂的迷障将他唤醒。他张开眼睛,窜过全身的喜悦刺激了他的心跳,他感到生命之源注入身心。
“燕!”
他用尽全力喊出默念已久的名字,张大眼睛看着他所钟爱的女人。
“贤宁。”燕燕再次喊他,双手拂过他苍白得发青的脸庞,感到全身虚软。
本以为他的病还是像以前那样速来速去,直到看到他的霎那间,她才明白何以耶律煌会表现得那般阴郁悲伤。这次他寂静不动地躺在宽大的御塌上,身体虽然冰凉,却不僵硬;面色虽然苍白,却很平静,可是他双目紧闭,呼吸几不可闻,令她更加忧虑,于是她一进来便扑到他的身上摇晃他、呼唤他。
幸好,他很快便张开了眼睛,哪怕他的呼吸和声音弱得令人担忧,但他醒了,美丽的凤目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正充满爱意地看着她,这给了她希望。
“贤宁,你感觉怎样?刚才看到你那样真吓坏我了。”她伏在他胸前,双手穿过他的颈后搂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我,睡着了。”他托起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看出那里的泪水不由心头一痛,幽幽地问:“孩子们呢?”
“煌去找我时,我正与孩子们在一起玩,听说你生病,我急着赶来,把他们留在云州了。”
“那样也好,这一路都是山,不好走。”他脸上露出宠溺的微笑,声音微弱地说,“以后有你教导他们,我很放心。”说着,他的眼睑沉重地垂下。
“贤宁?”燕燕惊恐地唤他,亲吻他的嘴,发现他的嘴唇冰凉。
“贤宁,醒来!贤宁,我要你与我一起教导我们的孩子,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我,说过要疼我宠我一辈子!贤宁,君无戏言,你不能忘记你的承诺!”
她摇晃他,呼唤他,亲吻他,浑然不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我……记得……”
耳边突然传来他细弱的声音,燕燕倏地抬起头,看到他
的眼睛再次张开,不由感激地抱紧他哭泣道:“贤宁,你等着,我去找太医,要他们一定治好你的病!”
“别去。”他拉住她的手,虚弱地说,“我的病,沉疴难起,太医们尽力了,此刻,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贤宁……”燕燕将头靠在他身上,伤痛得哽咽难语。
“别难过,能再看到你,我,知足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呼吸着她的体香,心头那缕浓重的焦虑与不安逐渐淡去,只余深深的爱恋与不舍。
“来,让我再为你,做这件事。”他的手吃力地探入胸前,摸索出一样东西,缓慢而仔细地戴在她头上。“瞧,多漂亮!”
燕燕抬头从床头的铜镜里看到那是她刚入宫时,他送给她的蟠龙纹琥珀头饰。便强忍心中的悲伤,抚摩着额头上的坠子,“喔,这次你带了它啊,它可是我最喜欢的头饰呢!”
每次离开她,哪怕只是十天半月,耶律贤也会带件她的贴身饰品在身上,过去这是他们闺房中的趣话,可今天,却带给她锥心刺骨地痛,因为他帮她戴上头饰的动作,仿佛在向她诀别。
“你……还是那么漂亮……”他气息不稳地说,目光爱恋地徘徊在她娇美的脸上,思绪穿越时空,回到了那灼灼火焰映红裳,铿锵琴音绕殿堂的地方,看到了那个最初拨动他心弦的灵动女孩。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她,正像那展翅九霄的玄鸟,然而,从今往后,陪伴她翱翔的,将再也不是他!
尖锐的刺痛划过胸口,他黯然问道:“燕,谢谢你陪伴我十三年,你,可会为此后悔?”
“不,绝不后悔,我愿陪你三十年,一辈子!”燕燕抱着他,泪水潸然而下。十三年,她进宫已经十三年了!可是,她觉得时间是那么短暂,那么匆匆。
“贤宁,你要好起来,别扔下我和孩子们!”她搂着他哀求。
耶律贤没有回答,如果能够选择,他愿付出一切,只求活着,与她和孩子们相守。可如今,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走到尽头,从此后,他的江山,他的美人,他的子女都将与他天地两绝。想到这儿,他倍感伤痛,可是苍白的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微笑,乌黑的眸光定在燕燕浸满泪水的美丽脸庞上。
冰冷的手指哆嗦地举起,他试图擦去那令他心痛欲绝的泪珠,可是越擦越多,如珍珠般的泪滴砸得他心生痛。
“燕……别哭,我……不舍你流泪……”他说,“我,喜欢你笑。”
“贤宁……贤宁……”燕燕试图微笑,却笑出更多泪水,她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期望以自己的爱挽留住他的生命。
“别哭……”他将唇轻轻印在她的嘴上。那融合着药水、泪水和她特有的芳草清香的味道,自柔软的唇齿之间传来,他浅浅淡淡的笑着,微凉的唇轻柔辗转,将红唇之上不住汹涌而来的泪水轻轻吻去。
燕,他一生的挚爱,他多想伴她更久,给她更多的欢乐,可是他已经撑了太久,实在太累了,这一刻唇齿相接的温暖,是他最后的渴望,圆了他一生的美满。
“燕,我的皇后,我的爱……”
他的唇离开了她,喃喃地说,漂亮的凤目绽放出一朵模糊的笑意,然后明亮的眸光渐渐黯了下去。
“贤宁!”燕燕紧紧抱着他,轻柔地呼唤他,知道他已经走了,却不愿放开双手,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下,直到痛苦的利剑撕裂了她的心脏。
良久之后,守候在御帐外的人们听到皇后哀恸至极的哭声,纷纷跪地默哀。
乾亨四年(即公元982年)九月,辽皇耶律贤驾崩,享年三十五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