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清晨,绿草冉冉的河边凉爽宜人,燕燕站在临时搭建起的阅兵台上观看耶律颓然训练军队。
由于四季捺钵,逐水草而居,契丹男子自会走路起就接受军事训练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外族入侵事件,因此这些兵丁都不是新手,如此苦苦训练,无非是为了加强彼此间的配合,及熟悉指挥使的不同号令。
由于皇后亲临,耶律颓然和士兵们操练得格外卖力,但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士兵身上,而是在他们的指挥官身上。耶律颓然看起来与她初次见面时很不一样,那时的他懒散而蛮横,哪像现在这样戎装威武,精神饱满?看来,他更合适做领军打仗的将军,而非管理皇室物品的库使。
而她想对了。此刻的耶律颓然也感到自己仿佛换了个人,心中充满豪迈之情,有种被困多日的雄鹰终于除掉束缚,自由翱翔蓝天的喜悦。
他从来没想到救了皇后会得到皇帝陛下如此高的奖赏——担任皇后的护卫军指挥使,这份意外惊喜足足让他高兴了好几天,但他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因此除了简单的谢恩,他暗自发誓,要用生命保护皇后和未来的皇子。
“耶律将军,天气太热,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吧。”
看到身穿盔甲、手持弓箭兵器的将士们个个大汗淋漓,燕燕有些不忍,趁训练进入方阵,耶律颓然走到台前取帅旗时对他说。
他回道:“皇后娘娘体恤将士,臣属甚为感动,但要训练出剽悍劲疾、智勇善射的铁骑就不能心软。训练时多辛苦一些,战时的伤亡就能少一些。”
燕燕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没再坚持。他又说:“日头升高了,请娘娘回宫歇息吧,这里请娘娘放心,臣属一定好好训练军队,不辱使命。”
“我也正打算回宫了。”燕燕眯眼看了看高升的太阳,吩咐道:“你也掌握好时间,别让士兵们中暑了。”
“臣明白。”
燕燕带着月山、雷光和白玉一行返回寝宫,耶律颓然则继续带领士兵们训练。他有多年在皇室任职服役的经历,因此人脉很广,短短数日就招募到规模不小的亲军,再加上朝廷拨来的正丁及蕃汉转丁六千,他手下的兵力已过万人,要让这支混合着骑军与步军、贵族与平民、契丹人与其他民族的军队彼此配合并完全听令于他,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眼看秋捺钵就要开始,他必须在皇宫迁往永州度秋前完成训练,因为他不希望这支由自己统帅的亲军在护送娘娘的途中出意外。
“鸢儿来过吗?”她返回寝宫的燕燕询问石兰。
“来过,缠着奴婢教她厨艺,奴婢将她撵出去了。”石兰漫不经心地说,“娘娘的饮食哪能让那个糊涂蛋操弄?”
听到她的话,燕燕皱起眉头责备道:“你不该这样说鸢儿,她的脑子是不够灵光,可只要你点拨得当,她做事情是很利索的,不然也不会名列御帐四大寝殿小底之列。而且你忘了,去年冬捺钵她跟着你做得不是挺好吗?”
石兰吐吐舌头笑道:“娘娘教训得对,是奴婢说错话了,那贪吃爱睡的糊涂蛋在饮食料理上的确不那么糊涂。”
“既然如此,以后你就多带带她,把你的灵性分些给她。”
“是,奴婢谨遵娘娘之命。”石兰调皮地对她屈身行了个礼,见她往外走,忙问:“娘娘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她。”燕燕说,随即又转向跟着自己的白玉,“你留下,让石兰陪我去吧。”
“嗳
。”白玉回应,转向石兰嘱咐道:“仔细伺候着,如今娘娘的身子不比从前,走路做事都得慢一点。”
“知道,别把我当那糊涂蛋。”石兰凑近她低声说。
她声音很小,但走在前面的燕燕还是听到了,回头给她严厉的一瞥,“石兰,以后不许再用这个词说鸢儿!”
“是,奴婢改过。”
主仆二人绕过那些曲曲弯弯的排水沟,来到鸢儿住的偏殿,这里距主帐有一些距离,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燕燕霍然想起忘了将原先跟着鸢儿的两个侍女一并要来,那样她就不会如此孤独胆怯了。
几天前从瓦里将她要来后,燕燕便发现她不仅失去了过去的乖巧甜美,而且似乎比过去更傻了,见人板着脸就想躲,尤其见到耶律贤更是如同老鼠见到猫,与过去对耶律贤大大咧咧、直率无伪的行为比,简直判若两人。
“……好恨!”
走到帐前,石兰正要掀门帘,忽然从里面传来鸢儿带着哭腔的声音。
石兰惊讶地僵住,燕燕忙以手势示意她别动,两人听到里面继续传来的声音:
“我好恨!”鸢儿重复,这次她声音里的哭腔更浓。
燕燕面色一沉,一动不动地站着,想知道她到底恨什么?在跟谁说话?
“我好恨哪!石兰骂我糊涂蛋,她一点儿没骂错,我就是一个糊涂蛋!”鸢儿大概是想压低声音,结果抽噎得更厉害,“我恨我为什么不像你们一样聪明,恨我为什么要捡拾那个木头人,恨我为什么不在瓦里被饿死掉……”
“鸢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别这样咒自己!”
琴花?!石兰看向燕燕,知道她也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我真的……”
“闭嘴!”琴花严厉的声音带着令人惊讶的震撼力,“我偷偷跑来看你,不是要听你自怨自艾诉苦忏悔,而是要你记住自己的身份!皇后心软,求陛下赦免了你,你该知恩图报,仔细侍候皇后,可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谁见了会欢喜?如果连奴婢都做不好,你还能做什么?”
燕燕相信,如果不是意外“偷听”到,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内向腼腆、沉默寡言的琴花也有威严,也能说会道。
“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没人能改变,你只要记住那些事不能再做,其它的统统忘掉!”琴花继续道,“就好像你不小心握住刚拨过火炉的火钩,被它烫伤了手,你只会记得以后那样的火钩不能碰,而不会一直抱着那只手哭哭啼啼,恨自己笨得去抓火钩,你明白吗?”
“明……明白。”鸢儿哆嗦地哀求,“琴花你别生气,只有你肯帮我,我不想让你生气……”
“我没生气,只是担心……”
琴花的声音随着帐帘的掀开而忽然中断,当看清楚站在门口的人是谁时,她吓得差点晕倒。
“皇后娘娘!”她离开座位匍匐跪地,身子无法控制地哆嗦不已。
“皇后……”
鸢儿也跟着她跪下,俩人都不敢抬起眼睛。
萧燕燕走进来,石兰忙摆了把椅子让她坐下。她对跪在面前的人平静地说:“琴花,你对朋友的关心,本宫可以理解,但你不该对本宫耍心眼使诡计!”
琴花发出惊喘,俏脸发白地说:“奴婢不敢!”
“你不敢吗?”燕燕反问,平静的声音有了起伏。此刻她的确生气,没有人愿意被人当枪使!“那天你故意引我去尚衣库,
目的是要我看到鸢儿,让我因同情她而求皇上赦免她,这难道不是事实?”
“是……是的。”
“大胆狂婢!”她的坦承让燕燕更火了,“她在本宫的寝帐内藏匿玩耍诅咒本宫的魔器,你怎么可能认为本宫还会同情她救她?”
“皇后娘娘息怒,奴婢绝非对娘娘不敬,更不敢对娘娘设计。”琴花面色煞白,尽管因为惧怕而哆嗦不定,但仍力持镇静地解释:“奴婢虽然愚钝,却看得出娘娘心慈手软,知道鸢儿虽然行为失当,却是心智蒙昧所致,并非真的有心害人,故而那日机缘巧合,奴婢斗胆引娘娘去了尚衣库,只想让娘娘看到鸢儿状况,未曾想娘娘以德报怨,施恩于她,奴婢深感钦佩!”
见亲如姐妹的琴花抖成那样,再看看皇后阴沉的脸,早已失了方寸的鸢儿慌了,涕泪泗流地伏在地上哀求:“都是鸢儿的错,请皇后娘娘饶恕琴花。鸢儿得脱瓦里,是琴花相助,更是娘娘的大恩大德,鸢儿日后一定好好做奴婢,再不敢碰拨火钩子,再不敢惹陛下生气……”
她说着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话,既无章法也无条理,却让燕燕的面色和缓了许多。对一个心智犹如幼童的人和一个因友情而不惜以身冒险的侍女,她实在无法生太大的气。
“你们都起来,我有话要说。”
见两个奴婢只是哆嗦着不起来,石兰忍不住吼道:“娘娘要你们起来说话,难道你们没听见,还是对娘娘的宽容不甚满意,以此相抗?”
“不不,奴婢不敢!”琴花急忙站起,鸢儿也跟着她站起来。
燕燕知道琴花的确被吓坏了,鸢儿更是连魂都没了,因此轻轻叹了口气,说:“本宫知道你俩是同时被选来侍候皇上的,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因此琴花所为可以理解,只是本宫不喜欢被人设计,这事就只有这一次,断不可再有下次。”
“奴婢再不敢了!”琴花和鸢儿仿佛心灵相通似地同声回答,随后两人戚戚然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那带着抚慰与了解的一眼,让燕燕想起了曾与自己童年相交、友情深厚的耶律淑怡。曾经,她们也像琴花与鸢儿这样彼此关心互为安慰,可如今竟成了仇人。
默了默,她压下忽然涌上心头的悲伤对她们说:“彰愍宫与崇德宫虽说是两宫,但起居行止总在一处,你们仍时常能见面,因此琴花不要再偷偷来看鸢儿,不当值的时候,你们仍可像过去一样来往。”
“奴婢谢娘娘宽宏大量!”琴花平静地回答,尽管脸上有了血色,喜悦在眼里闪过,但她的表现一如往日般沉着。
燕燕暗自佩服她极强的自制力,随后转向鸢儿,说:“本宫向皇上讨了个大人情才将你要来身边,还没问过你是不是喜欢。”
“喜欢!”鸢儿吞咽着口水急切地说:“陛下不要奴婢侍候了,奴婢喜欢跟着娘娘、侍候娘娘!”
燕燕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陛下这几天只是有点生气,等他气消了,他还是会需要你侍候的,不过这段日子,你先跟着石兰学做膳食吧。”
“真的吗?鸢儿可以跟石兰一起做美食?那太好啦!”
鸢儿连珠炮似地问,她像琴花一样快乐,但两人的表现却完全不同。她不懂矜持,也不会含蓄,眉飞色舞地又说又笑,连感恩都忘了,只知一个劲儿地向皇后求证,向琴花炫耀,仿佛不久前哭哭啼啼的人不是她,不仅燕燕和石兰,就连内向的琴花都被她稚气的神态逗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