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青衣听他唱的是前朝白乐天的一首《浩歌行》词,歌意中渗透着一股看破红尘的沧桑,气润里却盎然着一种洒脱的豪迈。
但此人只歌了四句,歌声不知为何倏然而止,铁青衣忍不住高歌,回应余下四句:“颜回短命伯夷饿,我今所得亦已多;功名富贵须待命,命若不来知奈何。” 嗓音悠长嘹亮,中气十足,群山回音,历久不绝。
一人闻歌推门而出,身着一袭紫色锦缎长袍,额角高阔 ,须发皆白。但这老者双目闪烁间虎虎有神,见到两人气势不凡,朗声道:“老朽一介山村野老,不知有贵人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铁青衣忙道:“晚辈二人贪赏风景,以致误入山腹深地,不曾想扰了先生雅兴,唐突之处,还请恕罪才是。”和李妍心下都暗暗称奇,不虞深山丛林之中居然会有如此豪情峥嵘的人物。
老人哈哈一笑,道:“贵客驾临,老朽荣幸,请庭院中说话。”
进入庭院,花香迎面,两人眼前一亮,只见院墙四下花枝环绕,灿若云锦 。青石地面平整光滑宛如刀切,罗列着石桌石椅三五个,上置琴几、棋案、 玉盘、壶盏,俱是极为精致之物。
老人请二人坐下,笑道:“山野粗鄙,贵客见笑!”
铁青衣道:“这里如算粗鄙,恐怕世间再无有高雅哩!”
老人哈哈大笑,意态豪爽,给两人分别斟了茶,捋须长吟道:“脱离是非烦忧,啸傲山林,安闲得意随份,老朽之愿也。”
李妍赞道:“ 老先生飘然世外,不为人间琐事所累,让人羡煞。”
“晚辈明白了,”铁青衣也笑道:“凭先生的谈吐见识当非庸碌之辈,却甘于隐居林下平淡过活,原来勘破人世间荣辱富贵!真隐居贤士也。”
“此言差矣!”老人正色道:“老朽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才避世山林。反观两位,姑娘步履沉稳而不失轻灵,武功高深令人讶然;公子气宇卓然,亦非池中之物,随口一歌,群山慑服,较之姑娘更胜一筹。老朽今日有幸相识两位人间龙凤,不胜欣喜。”
李妍天生聪慧绝伦,诚如李龙子船中所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铁青衣师出名门,这二人向来都是眼高于顶,从未服过人。
但这老人单从步履快慢之中和吐气开音之时,竟能分辩出二人功力之虚实,眼光之犀利,阅历之深厚,不由令人肃然而生敬意。
铁青衣拱手道:“老先生深藏不露,真乃世外高人!方才晚辈冒昧接歌,真是唐突之极。”
“公子多礼。”老人摆手道:“最后几句不唱也罢,白乐天文章精切,老朽却认为此最后四句是大大的败笔,以一种乐天知命的心态自我安慰耳,安于现状不足道也。假使此诗以‘未死有酒且高歌’作结,那将是何等潇洒胸怀!”
李妍眨眨大眼睛,微笑道:“先生高论,小女子不尽认同。乐天先生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但看名字当是雅人,或许乐天知命的心态另有它解,也未可知。”
“哦?”老人兴趣炽热:“姑娘必有精解,愿闻高见。”
李妍眼波流转,嫣然动人,起身徐徐走到花枝旁,摘下一朵红花,俏声道:“所谓天命,天道也。譬如花草树木之枯荣,自然之法则。
"我想‘乐天’二字应是醉吟先生参破这枯荣的法则,合于自然的意思。‘知命’二字”便是隐含生命之真谛,乃至生命之价值的意思。既然参破了自然的法则与生命的含义,世上还有什么可忧虑得呢?
“可见醉吟先生以‘乐天’为名未必不是一种通透万物的大境界,绝不可一味当做乐从天道的无志消极。所以《易·系辞上》有云:‘乐天知命,故不忧’一语,更有前朝经学大师孔颖达先生精益求精,言道:‘顺天道之常数,知性命之始终,任自然之理,故不忧也’”
说至此处,回到座位前,李妍裣衽一礼,微微笑道:“小女子卖弄口舌,班门弄斧,不知深浅,错对与否,先生勿笑。”
老人额角高阔的脸上泛起一片深思之色,忽而一拍石案,长身而起,抱拳施礼,大声道:“姑娘请受老朽一拜!”
李妍旁错两步让开,愕然道:“老先生这是作何?折煞小女子!”
老人两眼闪光,叹道:“莽莽江湖,能人辈出,老朽一向自负通晓古今,博学多闻,得闻姑娘一番高论,才知无异坐井观天,庸碌之极,庸碌之极。惭愧,惭愧。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姑娘一句话,令老朽茅塞顿开,无异指路金玉良言,如此尊贵客人,理当厅内款待。”回头大声唤道:“馨儿,有尊贵客人光临,你这丫头也出来开开眼,见识一下高人风采。”屋内寂然无声,亦无人走出。
老人摇头道:“这孩子平素眼高心盛,常叹今之江湖无有像样的人物,真正的英雄到来,却反而矜持不敢相见啦。”
引两人行到门外,眼光在李妍腰间扫过,犹豫道:“因老朽酷爱收集历代书法名画珍藏,刀剑兵器沾染了血腥之气恐于珍品清气有所玷污,这个......姑娘腰间似乎缠裹长形器物,老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这屋内是不可携兵刃进入,姑娘雅人,老朽痴迷顽愚之处,还请海涵。”
李妍暗惊老人目光毒辣,脸上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于此事更见先生雅致。”
入乡随俗,方欲取出银鞭,铁青衣伸手轻轻扯了扯她衣角,站起身道:“晚辈忽然想起还有两位朋友于山下等候,时渐近午,恐怕晚辈得两位朋友不见咱们下山,早等得心焦难耐。我二人于此惬意,却使朋友餐风野外,不是相处之道。不如它日晚辈沐濯更衣,当珍而重之登门造访,今日言语尽兴,为免两位朋友挂牵,晚辈二人就此告辞。”
李妍一愕,却见铁青衣目光盯着房檐下兵器架上的一柄护手钩似有所思。
那钩极为奇特,小巧狭长,钩身纤细,不知是何物所铸,与江湖上流传的护手钩格格不同,阳光下竟似隐隐有一层淡淡的青气闪闪夺目,不可方物。
铁青衣一望之下,心生疑窦,这柄狭巧弯钩分明就是那夜易钗而弁的女子手里所持的兵刃,不知为何出现在这深山老林的庭院之中。
老人也注意到了铁青衣异样的神情,朗声道:“即是如此,老朽不便强留,望公子言而有信,早来一聚。”
李妍虽觉蹊跷,但料其中必有隐情,道声:“叨扰先生。”
当下两人携手步出庭院。直待行出约有一二里地,李妍忍不住问道:“恶贼,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