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之中, 刀山嶙峋;
幽都城里,火海奔腾。
生前作孽,死后尝清;
赎清前愆, 方入轮回。
传闻忘川之畔, 有一妇人, 生得妍丽无双、知书达理, 乃天帝之帝女, 投于江中身殒,死后为帝封为幽冥之神。因观世人恩怨情仇、男怨女痴,待到轮回井前亦不愿释怀, 遂于奈何桥头立口大锅,熬煮浓汤, 令阴魂服下, 了却尘缘, 方得转入轮藏,再世为人。此幽冥之神即为孟婆。
自鸿蒙初开至今, 孟婆伫立桥头,等候过桥之阴魂,见过太多恩怨,闻听无数因果,最终都不过服下这“忘情之水”, 便将身前万事全抛。世间芸芸众生, 并非圣贤, 大多有罪, 即便并非大愆亦是小过, 死后投身地府,待尝清罪愆之后, 转世轮回。而愈是罪重之人,则愈是渴望忘却生前诸事,消去前世记忆,转成清白一身,可无牵无挂再入轮回。遂大多数阴魂待于幽都服役期满,便排队来到这奈何桥边,无不争先恐后地向她索来一碗浓汤服下,方才渡河。这鬼界有去无回,人人入了此境,最终归宿,便惟有这轮藏之井。遂鬼魂又有“不可回头、无法转身”一说,即道它们一旦身死,便再难回头,无论生前是善是恶,到得此地,再不可留恋前世人事,只管一往直前。三界之中,神念旧,人现实,而鬼则永远向前看,着眼于将来,此便是非同神而异于人的鬼之道。
千百年来,孟婆便是目睹着众生沿着此路,由远而近,依次打这奈何桥上经过,任你身前有多少滔天权势、泼天富贵,似山的盟约,如海的深情,亦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此乃万千生灵之宿命,无人能够逃过此命。
然而孟婆未曾料到,有朝一日,她亦能亲眼目见一怪胎。从那鬼魂模样瞧来,生得是分外年轻面嫩,只如阳间十五六岁的少年。从鬼差口中得知,此乃枉死城中赎罪之鬼魂,是数十日以前来到鬼界,正在几日前役满,正待入了轮回。
孟婆闻言,心下暗自一惊,枉死城中皆是生前因无妄之灾而无辜命丧的冤魂,多是受难于灾荒、战争、瘟疫之类,这干人死于非命,遂化为斩腰折臂、有身无头的厉鬼,于枉死城中寻仇觅冤。而生前所犯杀孽太重的残暴之人,则为阎君依其罪行投入枉死城中,为厉鬼撕缠抓咬,以其身亲受断肢毁躯的皮肉之苦,直至其尝清罪孽,方得再入轮回。而三日以前,孟婆在忘川岸边远远目见那游魂之时,未想这阴魂年纪轻轻,竟因杀戮过重而被罚入枉死城中,只道是人不可貌相,从那游魂清秀绝伦的容颜之上,丝毫瞧不出其残暴狠戾之相。
三日前头回见到那阴魂之时,闻知那阴魂来历,即便那阴魂生得面善,孟婆亦对其无甚好感,只道是对这等凶恶之厉鬼,即便是自己这般历尽千帆之人,亦着实难生亲近之感。目视着那年轻的游魂由远而近,孟婆又转念一想,千百年来,这途径奈何桥的万千阴魂,又有几人是无罪清白的?鬼之道既是令众生抛舍生前万事,无论罪愆深重抑或富贵荣光,最终不应一道平等地从打从她跟前经过,接过她递上的这碗凝聚酸甜苦辣人生百味的浓汤,至此抛却过往,转成清白之躯,重入轮回?念及于此,孟婆忙不迭端起笑靥,待那阴魂打跟前经过之时,勉力递出一个慈悲的笑容。不料却见那阴魂虽向这方而来,却未曾汇入欲渡河的人群之中,却是中途转了方向,径直前往忘川上游的茫茫蒿里之间,游弋其中,徘徊不前。
头一日见那阴魂入了蒿里,孟婆尚且以为这阴魂定是迷失道路。鬼界之中常有那缺失心眼之魂走至中途陷入冥界的险山恶水之中的,亦有渡河无能为忘川中的怨灵拖入河中的,而这茫茫蒿里,则惯常是些身前执念深重、以至于死后不肯轮回而于蒿里之中徘徊不去之人。孟婆见那阴魂年纪轻轻,又如何能生出这般深重而难以割舍之念,遂仅以为他不过亦如其他阴魂一般,碰巧于蒿里间迷失方向罢了。待过些时候,便能寻了道路出来,汇入阴魂之中,走这人人必行之路。未想第二日过去,那阴魂仍是徜徉于此,丝毫没有离开之意,孟婆见状,便愈加纳闷。待到第三日,孟婆隔着一个不小的距离,于那足以高过一般成年人身体的蒿草之中,瞅见那身形尚未长定形的少年,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择了一个无人前来的空隙,离开这奈何桥头,往那蒿里而去。
此番待行得近了,孟婆方才瞧清这少年身着一袭样式奇异少见的袍服,而她似是正于不久之前打跟前经过的阴魂之中见过几个类似之人。他们似是阳间混沌大陆西南的一小国巫咸国的巫祝,然据她所知,巫祝大都一生向善,又具沟通天地人神之力,遂寿命久长,且未受甚惩戒。未有如这少年那般年幼而罪行深重之人,思及于此,孟婆对了这少年身世更感兴趣。
她不禁步至那少年身后,轻声开口问道:“汝何以于此徘徊不止,却不肯寻路过河,从吾手中接汤饮下,斩断前缘?”
……
另一边,且说三王子三人追随那鹦鹉来到一处山坳中之时,莫名失其踪迹,不知是何原故,正踌躇难行之际,又闻一人声传来,响彻山谷,在询问三人来意。三王子闻声,随即朗声对曰:“在下中土国云寅,正是为复活爱人而来。此前已于他处求得不死之药,此番惟剩寻回爱人魂灵,便可使之复生。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请不吝现身赐教!”
三王子话音刚落,便见半空之中电闪雷鸣,一道耀眼的霹雳划破长空,白光过后,空中骤然出现两个巨大的人影,二人面容威严、姿态英武,左边一人身着银盔银甲,手持浑铁点钢叉;右边一人则身着金盔金甲,手执金色战戟。
只听二人开口说道:“吾等乃冥神神荼、郁垒,为天帝指派守护幽都之门雁门。”
三王子闻言,随即拱手道:“在下见过二位大神,还请大神大发慈悲,允在下进入幽冥之都,寻回爱人生魂,在下就此谢过!”
那二人听罢这话,惟道句:“汝可知世间万物惟有死后方可前往幽都,汝既欲前往,便纳命来!”言毕,再无他话,只见那左侧的神荼随即高擎点钢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向身下的三王子劈头打来。三王子见状,较身侧另二人反应迅速,一面将离自己最近的云永猛地推至一旁,一面抽出腰际佩戴的蓐收神剑,举至头顶,迎头接下那点钢叉之击,只见那钢叉之上蕴含雷霆之力,一瞬之间电光四射,将三王子所在之处炸出巨型深坑。三王子祭出蓐收神剑,方才勉力支撑,却仍抵挡不如头顶那仿若泰山压顶般的力道。须臾之间,三王子只觉全身血脉逆流,眼冒金星,耳畔反复回响的是肌肉骨络分崩离析的声音。与此同时,三王子方才深切体会到人神之间力量之悬殊,或许在神力面前,人力不过渺如蝼蚁。念及于此,绝望之感如同沼泽之中升起的毒流,裹挟着三王子身躯,将他一股脑儿拉拽下无底之渊。
正值此时,被三王子一把大力推开的云永回过神来,见三王子被那神荼之叉制住,难以动弹,随即一手操起画戟,足下轻点,跃至半空之中,将手中之戟摆出阵势,蓄势而发,向那神荼一戟刺去。云永此举本未想能伤到那神荼,只欲就此将神荼吸引前来,以解三王子之危。不料还未击中那神荼,忽地从旁袭来一明晃晃的戟尖,正是那郁垒看穿云永意图,举战戟攻伐而来。幸而云永机警,半途中亟亟调转路数,将戟往一旁横扫而来,此一击虽难以撼动那战戟分毫,却亦借那兵器撞击之力,反向弹开云永身体,将云永弹出老远,重重跌在地上。
三王子见状,只觉胸中血气翻涌,口中腥气漫延,自知自己为那点钢叉击出内伤。然见云永欲救自己而伤,若自己就此命丧,不单未能兑现与朌坎之承诺,救他复生,亦会令云永随自己陪葬。倏忽间,强烈的不甘只如破除毒流的藤蔓,撕碎黑暗破土而出。若是就此放弃,努力这许久岂非全无意义?若是就此放手,又如何算得一个珍情重诺之人?念及于此,三王子勉力运转浑身真气,活络经脉,一股力量油然而生。他转头向一旁望去,只见那夸父族人高大的身躯抖若筛糠,被骤然出现的冥神骇得站立不起,随即心中灵光一闪,得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