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出路

旷野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经过一场惨战,整个草原几乎被染成血色,地上黑色的余烬是尸骨焚成的焦灰,随着河流漂浮而下的是泡得肿胀的尸体。秃鹰在天空中盘旋着,尖锐地嘶鸣,俄而又俯冲下来去叼啄腐肉。

昨天白日直到夜里,札剌亦儿台裹胁着我,带着残军且战且退,终于摆脱伊利汗军的威胁,渡过也里河,往木儿加布河一路撤逃。这一夜里,不断有察合台军的溃卒向他靠拢。到了今日正午,整个队伍从最初逃命的几十人已经汇集到上百人。

队伍从察合台军遗弃的斡耳朵处得到了暂时的补给,暂不担心饮食问题。在我们前方,还有大批溃军四散奔逃,拼命往阿母河流域逃窜。札剌亦儿台一边撤退,一边收敛残军,可始终没发现八剌的踪影。

除了札剌亦儿台,无人再关心八剌的下落,士兵们唯一的念头是怎么活命,怎么逃回家乡去。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撒下时,札剌亦儿台宣布队伍在河畔暂歇。没时间埋锅造饭,大家都匆匆灌了几口水,就掏出随身的酪干大嚼起来。

我独自躲在一隅,靠着撒勒黑默然伫立,内心已从昨夜的激荡中平静下来,接受再次落入罗网的现实,变得波澜不惊。唯一挂心的是阿兰,她从战场上逃走之后,也不知是否还活着,人又去了哪里?

阳光炽烈,头顶的天空被照得耀白,却透着挥之不去的惨淡。疾风带着残留的血腥气刮过耳际。我忽觉腹中空空,便伸手去行囊中掏摸,却发现干粮早在撤逃中遗失了。

心中一馁,却不愿去和别人讨吃食,索性不吃不喝,坐在草地上闭目休息。

耳边传来沉重的足音,碾过青草,向我步步靠近。札剌亦儿台走到我身边,俯身递过来一块风干牛肉。

“公主把这个吃了。”他简短开口,语气中透着冷漠疏离。

我抬眼扫视一下,冷淡地一笑:“将军不必把自己的干粮让给我,你是全军的脊梁,不能倒下。”

“呵……”札剌亦儿台简慢地笑了一声,而后在我身边盘腿坐下,“你是我拼了命救出来的,若是饿死了,叫我怎么同八剌汗交待?”

撒勒黑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将我二人笼罩其中,士兵们忙着嚼食,无人关注我们。

“八剌汗现在还生死不明呢!你收敛残军要紧,何必在乎这个无关痛痒的嘱托?”我捏着草杆,望着远处,漫不经心地回应。

札剌亦儿台沉默片刻,突然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凑近我的耳边,恶狠狠开口:“你以为我愿意关心你一个小丫头的死活?”

他毫无征兆地翻脸,我怔了片刻,随即释怀,不用再伪饰,反而更容易说话了:“那么,将军不如成全我,抛下这个累赘,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公主打得一手好算盘!你私自放走帖怯扯克,泄露军机,以致我军惨败。昨日你溜入战场,是想同那个奸徒汇合罢?”

他冷眼看着我,语气无不讽刺,像在对我的“罪过”进行审判。然而他把全部过错归咎于我,却不愿承认中了阿八哈的圈套才是大军失利的致命原因。

我沉默片刻,也不反驳,痛快地点点头:“是,不错,都说对了。所以呢?”抬头看着他,幸灾乐祸地笑着。

札剌亦儿台瞬间双目涨红,指着我怒声道:“公主冷血冷情,根本不配得到八剌汗的宠爱!可怜他生死关头还念着你的安危!所以我拼了命也要把你带回去,交由八剌汗亲自审判,也好给无辜受死的兄弟们一个交待!”

“嘘,你小点儿声!我还想活命呢!别让人听见……”我将他的手从肩头弹开,盯着他冷笑道,“札剌亦儿台将军,你也别在我面前做戏了。你满不情愿地带我撤逃,不是为了八剌的嘱托,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审判,不过是想借我公主的名义,收敛残军安定人心罢了!你看看他们这一个个的,可怜惶遽的表情,侥幸活下来的都成了惊弓之鸟了!若是察合台军崩溃四散,汗国也就完了……”

他彻底沉默下去,无言便是默认了我的说法。我懒散地揉了揉被他抓痛的肩膀,将那块牛肉毫不客气地夺回来:

“既然我还有利用的价值,便也不算吃白饭。”说罢,用牙齿将干硬的牛肉一点点撕咬开来。

札剌亦儿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决然起身,拂袖而去。

……

跟着札剌亦儿台返回察合台汗国的路上,我已想好了接下来的对策。如果事情不能如我所愿,最不堪的结果不过是按着八剌的意旨,嫁给笃哇——那又怎样呢?他比八剌年轻,又比八剌温柔,的确是不坏的选择。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放声大笑:命运还真是荒谬!所谓流着最尊贵血液的家族出身的公主,几度辗转人手,几于财货无异,也不知忽必烈知道的话是怎样的心情?

我重新打起精神,思虑着回到河中地区后可能面对的乱局。

跟着札剌亦儿台沿着木儿加布河北上麻里兀,之后渡过阿母河继续北上。到达不花剌的时候已是深秋。

汗廷由那海哈屯和二王子笃哇留镇,察合台军战败后,大王子别帖木儿也从驻地那黑沙不撤回不花剌。札剌亦儿台最终带着一千余士兵回返,这给惶惶不安的那海哈屯带来了信心。因而接待札剌亦儿台的晚宴格外郑重。

宴会规模不大,只有那海哈屯和两个王子,札剌亦儿台还有几个宗王出席,我也在受邀之列。与出征前的豪情万丈不同,这夜的宴会上气氛格外沉闷,处处透着悲情和伤感。没有弦歌和舞蹈,诸人沉默地喝着酒,情绪异常低迷。

札剌亦儿台率先打破了沉寂,他放下酒杯,望向那海哈屯:“如今情形如何呢?还请大哈屯明言。”

那海哈屯目光一颤,苦笑道:“札剌亦儿台将军,你可以自己看,去年同你一起出征的异密,眼下还有谁坐在你身边?唯有将军的忠勇值得信赖。”

札剌亦儿台惨淡地笑了笑,闷下一口酒:“麻耳忽里不幸殒命战场。也速儿呢,也在战争中被冲散了……我退回阿母河以后也曾听说,很多察合台系宗王溃败后没有退回河中,反而在也里河南的昔思田划地自守,脱离王庭。我只是一介将领,无权号令宗王……唉!”

“不止他们呢。阿合马大王、聂古伯大王也分别逃往别失八里和忽毡。你看看,我们的王庭还剩下谁?接下来要怎么办,还需等汗王回来给个明示。”那海哈屯摇头叹道。

闻言,我和札剌亦儿台俱是一惊,同时绷紧了腰身。我还未及说话,札剌亦儿台已抢先开口:“汗王他有了消息?”

“已跟着残部到达麻里兀,因为腿伤,行程很慢,”那海哈屯沉痛道,“我已从自己的斡耳朵拨出粮食衣物为他送去补给,也不知能否撑到不花剌……而今这里的饮食也供给困难,已有数部族人叛逃……实在熬不过,就只能求助海都阿合了!”

札剌亦儿台闻言沉默下去。宗王部属的叛逃,军队给养的匮乏是眼下面临的两大严峻问题。先前出征,八剌几乎将不花剌和撒马尔罕两城的财富搜刮殆尽,如今怕是再也榨不出油水了。

“麻速忽丞相不能想想办法么?他是否回到了撒马尔罕?”札剌亦儿台探问。

不等那海哈屯开口,一旁的大王子别帖木儿已忿忿出言:“别提这个小人!趋炎附势的奴婢而已。他独自逃回了不说,见我父汗落难,不思出谋划策,反而马不停蹄地投靠新主子海都去了!”

“大哥!”笃哇及时止住了哥哥的牢骚,“他本不是父汗的廷臣,此举也无可厚非。我们时运不济,人心涣散也属常情,眼下还是尽快收拾残局为妙。”

“那你说该怎么办!”别帖木儿捶着桌案怒声道。

“别帖木儿!”那海哈屯严厉地喝住儿子,“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又望向笃哇,“你说说看。”

笃哇沉默着,苦心思谋起来。札剌亦儿台也急得坐立不安。我把诸人的表情打量个遍,而后微微一笑:

“我可以拨出自己斡耳朵的财产供给军队,帮八剌汗和那海哈屯渡过难关。”

沉默多时的我甫一开口,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札剌亦儿台诧异地望着我,嘴上露出意味深长地笑,摇头不言;别帖木儿和笃哇同时眼睛一亮;唯有那海哈屯还算稳得住,虽然心动,仍谦辞道:“公主斡耳朵的财产是忽必烈合罕送给您的嫁妆,怎可动用?”

“嗳,”我摆手一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这些?再者,难道我不是八剌汗的妻子吗?札剌亦儿台奉八剌汗嘱托竭力救我性命,就凭这点,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我把谎话圆得无可挑剔,连札剌亦儿台也只能笑着叹气。那海哈屯已被说动了,但还在犹豫,我便趁机坚定她的决心:“望大哈屯不要再怀疑我的诚意!我做这些,也只希望您不要向海都汗求助。何况海都也不会真心相助!”

“何出此言?”那海哈屯望着我不容置疑的眼神,惊问道。

我不急着回答,端起酒盏轻轻啜饮一口,抬头扫了一眼别帖木儿:“这个,我想大王子应该更明白……”

别帖木儿经我提点,当即恍悟,猛然站起身,握紧双拳悲愤道:“我当然明白!今年初,察合台军尚未与阿八哈决战。我们的盟友窝阔台宗王钦察、察八惕便相继叛逃。钦察心怀鬼胎,逃回阿母河时我苦留不住,直接回了海都的驻地;察八惕更是与我翻脸,被我一战击溃,逃亡时便惊惧而死……海都口上说着助父汗出征,实则希望我军和伊利汗国两败俱伤!窝阔台军临阵撤逃,置我军于险境,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我不禁以欣赏的眼光看着别帖木儿:他对我的想法不仅心领神会,还完美地表述出来。这样的话由他说出,不是更可信吗?

但这还不够。

我又望望札剌亦儿台,笑道:“将军,您还记得昔只克都献马一事吗?钦察大王对您的羞辱,我可是至今难忘啊!”

被揭了伤疤,札剌亦儿台立刻解除对我的疑虑,沉浸到愤怒的回忆中:“他岂止是侮辱我,根本是当众打八剌汗的脸!钦察自己享用良马,却把拿不上台面的货色叫昔只克都呈献八剌汗。可见他从未真心尊奉八剌汗!我只以言语相激,他就借故叛逃,连察八惕这个不相干的人也随之逃窜。窝阔台系宗王无疑是串通一气!大王子所言不虚!”

我笑着点头,一时不语,留时间给那海哈屯自己决断,在她犹疑不定的时候,适时开口:“所以说嘛,求助海都绝非良策。他也许会出手帮忙,但也必定另有所图。察合台汗国若重振旗鼓,难道是他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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